天色渐晚,血色的残阳将大半个天空渲染得如血般的通红,如奔雷般的马蹄声中,远道而来的唐军发动了最后的冲锋,尽管连赶了一天的路,又苦战了一场,可眼瞅着猎物就在眼前,所有的唐军官兵全都爆发出了最大的能量,嘶吼着纵马狂奔,锐利无匹的矛尖与雪亮的刀锋在落日的映照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逃,赶紧逃!狂奔中的高句丽溃军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竟无人敢驻足迎战,更无人敢回头张望一下,全都疯狂地埋头逃窜着,大道上人马互相践踏,兵刃盔甲丢得七零八落,垂死的惨叫声、马鸣声、急喘声交织在一起,有如地狱交响乐般在夕阳里定格成一幅凄惨无比的画卷。
“杀,一个不留!”眼瞅着堪堪就要追到溃兵的队尾,冲刺在大军最前列的燕十八自是兴奋不已,一摆手中的大铁抢,怒吼了一声,率军冲进了乱兵群中,运枪如飞,转瞬间连杀数人,那凶狠之状有如虎入羊群般势不可挡,紧随其后的唐军铁骑岂肯落后,自是蜂拥着撞进了高句丽溃军之中,刀枪齐下,杀得高句丽溃军哭爹叫娘,跪地求饶者不计其数,然则,就在此时,异变突然发生了——一阵凄厉的号角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大道右边不远处的一片密林中一彪骑兵疯狂地杀了出来,当先一员大将赫然正是高怀龙,但见冲刺而来的一众高句丽骑兵根本不顾惜挡在路上的自家溃兵嘶吼着向处在混战中的唐军骑兵发动了疯狂的冲锋。
该死,中埋伏了!正奋力剿杀着溃军的燕十八一听到号角声响起,立马便知晓情况不妙,心头登时便是一沉——骑兵作战靠的是机动力和马的冲力,此时唐军马力已疲不说,还正与溃乱的高句丽步兵纠缠在一起,别说组成骑兵阵型迎战了,便是打马回撤都难,真要是让高句丽骑兵冲到近前,混战中的唐军非吃大亏不可。
“刘大海,带你的人跟本将挡住贼军,其余各部即刻撤退!”眼瞅着形势危险,燕十八急了,运足了中气,大吼了一声,一拨马头,率领着身边的亲卫队杀出乱军,向着汹涌而来的高句丽骑兵迎了过去,然则此时的唐军兀自处在乱战之中,能听命跟着燕十八发动反冲击的仅有寥寥的五百骑不到,其余人众虽竭力要随令而动,却被溃兵缠着,根本无法依令行事,与此同时,原本正疯狂逃窜中的成大武所部见己方伏兵杀出,纷纷调过了身来,拼死地缠住了唐军骑兵,双方就在大道上混战了起来。
早在杨乾吾率部拦截唐军之际,高怀龙便已得到了相关通报,判断出唐军骑兵必定不会放任成大武所部顺利回归安市城,故此,他事先在离城五里外的密林里设下了埋伏,为了保密起见,甚至不曾通知奔逃中的成大武所部,目的就是要趁乱全歼唐军先锋骑兵,给来犯的唐军一个迎头痛击,为下一步的背城坚守奠定一个良好的开局,此时一见唐军骑兵果然如同预想的一般已是混乱一片,心头大喜过望,高呼了一声:“杀啊,杀唐贼啊!”一马当先地向着迎击而来的燕十八冲杀了过去。
高怀龙所率的骑兵其实并不算多,拢共也就只有五千余骑的,总兵力与唐军相当,战斗力说起来也并不算太强,若是双方易地而战,唐军绝对能轻松击溃对方,甚至用不着派出五千人马,只消两千铁骑便轻松击败五千高句丽骑兵的,怎奈此时不同往日,长途奔袭而来的唐军无论是马力还是体力皆已是强弩之末,再加上先前没意料到会有伏兵出现,整个骑兵军正处于混战状态,即便是燕十八竭力引领五百余骑发动了决死的反冲锋,却也难敌养精蓄锐多时的高句丽骑兵,双方刚一个照面的对冲,唐军五百余骑便被冲得个七零八落,只能各自为战,伤亡之惨重自是意料中事了的。
“杀,杀,杀!”燕十八虽早就预计到己方的反冲锋无法抵挡住高句丽骑兵的凶狠扑击,却没想到会败得如此之凄惨,别的不说,就说如今还能紧跟在他身后的大唐骑兵拢共也就不过五十余骑,心中又急又气,一把大铁枪上下翻飞地舞动着,拼命地在乱军中厮杀着,口中怒吼连连,所有胆敢围攻过来的高句丽骑兵纷纷惨死在其枪下,只可惜燕十八虽勇,却独木难支,汹涌而来的高句丽骑兵绕过了燕十八的阻击,一头撞进了正与成大武所部绞杀成一团的唐军骑兵大队之中,顷刻间措不及防的大唐骑兵倒下了许多,除了一千五百余骑见机得快,飞马撤离了战场之外,余者皆被高句丽大军死死地困在了阵中,虽竭力地厮杀着,却已难有回天之术,即便是疯狂冲杀着的燕十八也被数名高句丽将领死死地缠住了,整个战局已渐渐被高句丽控制住了,战事对于唐军来说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危难时刻。
燕十八被四名高句丽将领围在了核心,虽说拼死厮杀,却始终无法击溃那四名敌手的纠缠,眼光的余角发现己方已是处于必败之势,气急不已,不得不拼命了,但见燕十八大吼一声,不理会左手边一名敌将的攒刺,脚下用力一踢马腹,一个打马加速,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枪尖,手中的大铁枪猛地一抡,对着当面之敌劈头盖脸地便砸了下去,吓得那员敌将不得不赶紧拨马躲向一旁,燕十八也不去追击,猛然一个加速,试图冲破敌将的包围圈,却不料胯下的战马已力竭,竟在此时一个马失前蹄,生生将燕十八拱离了马背。
不好!燕十八没想到胯下的战马竟然在这等关键的时候掉了链子,人被掀翻在地,手中紧握着的大铁枪也被振得脱手飞出,慌乱间瞅见两名敌将正纵马杀来,忙不迭地趁势在地上一个翻滚,手腕一拧,借势抽出了腰间的宝剑,怒目凝视着冲杀而来的两敌将,刚打算奋死一搏,却见一骑如飞杀至。
“将军小心!”刘大海先前被敌骑冲散,不得不率百余骑兵独自作战,一路厮杀着寻找燕十八,一路杀来,手下百余骑大多战死,此时正好冲到附近,一见燕十八遇险,登时便急了,大吼一声,将手中的马槊猛然投了出去,将一名躲避不及的敌将刺落了马下,接着纵马飞至,一把抽出腰间的横刀,格开了刺向燕十八的马槊。
“杀!”燕十八得了刘大海的掩护,脚步已然站稳,此时见那名敌将枪势被拦,哪肯放过这等杀敌的良机,大吼一声,脚下一用力,人已飞身窜起,一个横剑斜劈,剑势如虹地劈断了那员敌将的头颅,人在空中一个轻巧的翻身,一脚踹在那无头敌将的身子上,将其踢下马背,而后借势落在马上,一拧马缰,已控制住了乱闯的战马,回首一剑,荡开了一柄趁乱刺将过来的马槊,脚下一踢马腹,高吼一声:“撤!”与刘大海会合在一起便要向战场之外闯去。
“莫走了唐将,上,拦住他!”高怀龙率部冲杀了一回之后,已撤到了一旁指挥着全军作战,一见到燕十八脱困而出,立马高声断喝了一句,下令身边数名战将冲上前去,拦住了燕十八等人的去路,竟是打算将燕十八留在当场。
燕十八虽武艺高强,怎奈先前的苦战已耗尽了他的体能,此时已无力再战,一见到数名敌将包抄了过来,心头不禁暗自发苦,眼瞅着无法摆脱敌军的纠缠,只得横下一条心,准备做最后一搏了,可就在此时,一阵喊杀声突然从成大武所部的后头响了起来,但见一面火红的大旗下,千余唐军骑兵在薛仁贵的率领下如怒涛一般地杀进了战场。
“援军已到,杀贼!杀贼!杀贼!”绝处逢生的燕十八一见是薛仁贵赶到了,登时大喜过望,运足了中气,大吼一声,也不管自己手中所持的仅仅只是一把宝剑,纵马便向着围将过来的敌将杀了过去,势若疯虎一般。
成大武所部本就是奔逃了一日的溃军,先前不过是因自家伏兵杀出,这才鼓起余勇跟唐军死命纠缠在一起的,那想到自己的背后竟然会出现了唐军的大队骑兵,稍一抵挡,便自慌乱地四下溃逃而去了。正指挥作战的高怀龙一见情形不对,也不敢再战,高声下达了撤兵令,率领着手下诸军掉头向安市城方向逃窜而去,劫后余生的燕十八所部虽有心阻拦,却已无力再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怀龙所部逃之夭夭了。
是战,唐军虽阵斩高句丽军一千余人,俘四百余众,加上鹿儿岭所歼灭的五千敌军,拢共灭敌近七千人,可自身也死伤了近两千官兵,尤其是战马折损了近三千匹,仅仅只能说是惨胜而已,若不是薛仁贵来得及时,闹不好就是一场大败了,这等结局令素来心高气傲的燕十八简直气炸了肺,铁青着脸立于道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手下诸军打扫战场。
好好的一场追击战打成这样,着实是够令人闹心的,这一点薛仁贵自是心中有数,此时见燕十八面色不好看,薛仁贵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走了过去,拱手为礼地招呼道:“燕将军。”
燕十八与薛仁贵是老相识了,当初薛仁贵初到京师投军时两人便已认识,彼此间的关系还算不错,故此,燕十八虽说心中火大,倒也不至于给薛仁贵脸色看,苦笑了一下道:“此番多亏了将军来援,否则某只怕要战死于此了,大恩不言谢,容某日后再报。”
薛仁贵虽说也是李贞一系的将领,但论及亲疏,却远不及燕十八得宠,此番虽是救了燕十八,却也不敢就此居功,这便笑着道:“十八兄,说笑了,某不过偶知十八兄在此歼敌,是来抢上一份功劳的罢,倒叫十八兄见笑了。”
燕十八一听便知薛仁贵不愿就此居功,也有着为自己的败阵开脱之意,可燕十八却清楚此事绝难瞒得过去,自是不想再就此事多说些什么,沉吟了一下道:“薛将军,子锋的大军可是到了?”
薛仁贵摇了摇头道:“还没有,某此番只是率前锋骑军前来打探敌情的……”薛仁贵话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下来,侧头看向了横山城的方向,一见路的尽头烟尘大起,手不由自主地便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燕十八见状,苦笑着道:“没事,是程老将军到了,走罢,一起去迎一下好了。”话音一落,也没管薛仁贵如何反应,拖着沉重的步伐便向来路走了去,薛仁贵愣了愣,无言地叹了口气,默默地跟在了燕十八的身后……
沙鼻城,新罗国的一个小城池,位于汉江边,城市不大,拢共也就五百余户人家,与其说是座城池,其实不如说是座小渔村而已,只因着此处位于新罗与百济的交界处,这才有了筑城的价值,往日里此地的驻军不过数百新罗守军罢了,而此际因着大唐新罗联军的云集而来,总兵力赫然达到了十余万之多,营连着营,寨连着寨,生生将一座小小的沙鼻城围在了中央,而唐军指挥所便设在了沙鼻城的城守府中。
沙鼻城小,城守府自然也就大不到哪去,说穿了其实也就是个破旧的大院子罢了,也就是因着薛万彻的到来,新罗女王真德亲自下令让人重新修缮了一番,加盖了个后花园,多少算是有了些新气象,当然了,在薛万彻看来,这地方其实还是跟狗窝没啥区别,平日里倒也罢了,将就着忍了也就是了,可今日一接到太子李贞发来的密令,薛万彻心情不好之下,看啥都不顺眼,这不,嫌后花园招蚊虫,硬是下令全拆了,他自己则闷在房中,光着膀子蹲在地上,死盯着大幅百济沙盘发愣,愣是一个晌午都挪动过一下,直到门外传来了亲卫的通禀声“牛将军到!”之际,薛万彻这才怏怏地站了起来,也不去着衣,就这么光着膀子立在了沙盘前。
“万彻老弟,尔这是唱的哪出戏啊,紧巴巴地叫俺来,莫非是看尔这身肥膘的么?”一声大笑中,一名年近六旬的老将从房门外行了进来,笑呵呵地打趣了薛万彻一句,这人正是青丘道行军大总管牛进达。
牛进达,名秀,字进达,以字行,祖籍陇西,濮阳雷泽(今属山东鄄城)人,瓦岗寨出身,瓦岗寨溃亡之后与秦琼、程咬金一道投了王世充,后因嫌王世充诡诈,非人君之像,又并着秦、程二人一道投了大唐,成了李世民的心腹战将之一,然,并未参与玄武门之变,其后大多任外地武官,尤擅水军,贞观二十一年三月,唐太宗诏命牛进达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率水军一万五、大小战舰一百八十余艘浮海至新罗,乃是薛万彻之副手。
薛万彻此际心正烦,哪有心思跟牛进达说笑话,也没理会牛进达的调侃,默不作声地走到文案前,拿起一张小纸条,无言地递给了牛进达。
“这……”牛进达接过纸条一看,眉头登时便皱了起来,踌躇了一下道:“薛将军之意如何?”
“不好办啊,准备了一桌饭,却来了两桌客人,这饭怕是不好吃喽。”薛万彻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太子殿下此际怕是已开打了,这饭难吃怕也不得不吃下去了。”
牛进达没有去点评薛万彻这番显然有些子大逆不道的话,而是沉吟了一番之后道:“薛将军可有良策乎?”
薛万彻嘿嘿一笑道:“有倒是有,不过关键却在老哥身上。”
牛进达愣了一下,没明白薛万彻此言的用意何在,很明显地迟疑了片刻,这才出言谨慎地道:“愿闻其详。”
薛万彻转身面对着沙盘,指点着说道:“牛老将军请看,贼军重兵屯于加林、周留二城,水军位于熊津城,是为一字长蛇阵,我军云集在此,击首则敌尾至,击尾则头来,急切难破敌,唯有先破其水军,方可确保此战无忧,某思索数日,已有一策,如此这般……,破敌无虞,却不知老将军之水师能堪用否?”
牛进达对着沙盘看了半晌,细细地将薛万彻所言的战策咀嚼了一番,长出了口气,慎重地开口道:“唔,此计虽有成功之望,其险大矣,若非大胜则必大败,将军还请慎之。”
“然也,非行险不得大胜,老将军可敢为否?”薛万彻狰狞地一笑,一双眼精光闪闪地看着牛进达,咬着牙追问了一句。
牛进达没有立刻回答薛万彻的问题,而是走到了窗边,望着血色的残阳,叹了口气道:“老朽年岁大了,正如这黄昏一般,虽尚有余晖,却近日落,将军既能不顾危险,老朽何惜此身耶?”
“哈哈哈……”一听牛进达同意了自己的战略,薛万彻放声大笑了起来,末了,突地提高了声调道:“来人,请金春秋、金庾信即刻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