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正牌,夜深沉,漆黑的铁幕笼罩着大地,起雾了,浓浓的雾气从乌伦古湖上飘荡而起,渐渐地向着大草原扩散而去,朦胧间已遮住了天上的明月,除了城门楼上几支火把在雾气中明灭不定外,整个叶赫城已是漆黑一片,绝大多数的居民此时已沉入了梦乡之中,值此万籁寂静之际,哪怕是身负守城之责的城头巡哨们也消停了下来,各自寻个无人的僻静处,打起了盹来,至于收城将领么,更是早就不知跑哪挺尸去了,满城门楼上除了数支火把还在雾气中执著地燃着之外,便是个人影都瞧不见,丝毫不见任何战时的紧张气氛。
一派的宁静之中,情况突然间有些个不对劲了起来——先是城墙似乎在轻微地摇晃着,紧接着,震动感愈来愈强,再来便是一阵响过一阵的马蹄声从草原深处由远及近地传扬了过来,那动静实是太大了些,大得那些个正偷懒打盹的巡哨们全都被惊醒了过来,各自慌乱地在城头上跑来跑去,也不知是谁先吹响了凌厉的号角,登时便将满城百姓全都惊醒了过来,人人惊恐不安,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不时地有身着睡服或是光着上身的百姓惊慌地从家中窜到了街上,哭喊声、叫骂声、惊呼声登时噪杂成一片,叶赫城彻底乱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叶赫城守城官摩落斯设光着膀子,只着一条犊鼻裤头从城门楼里窜了出来,一见城门楼上乱得不成样子,登时便大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拽住一名跑到了身边的士卒,怒吼着嚷了起来。
“敌袭,敌袭,唐军来了,唐军来了。”那名抱头鼠窜的士卒在混乱中并没有认出那光着膀子、腰间还挂着块花手帕的胖大汉子正是自家主将,只顾着惊慌地吼了一嗓子,而后胳膊一轮,甩开了摩落斯设的手,飞也似地窜下了城头,隐入了乱哄哄的街道中去了。
“站住,都给老子站住!”摩落斯设一个不留神,被那名心急着逃走的士兵重重地摔了个屁股墩儿,却也顾不得呼疼,一见手下士卒正乱纷纷地丢盔卸甲直往城头下逃,登时就急了,跳着脚便高声嚷嚷了起来,只可惜炸了营的守军此时全都乱了阵脚,哪有人去管摩落斯设究竟在嚷些甚子,不数刻,城头上已跑得空空荡荡地,唯有摩落斯设一人还在那儿望着雾气蒙蒙的草原方向发着愣。
隆隆的马蹄声来得很快,不数刻,一队队手持火把的唐军官兵冲破了雾气的封锁,如旋风般杀到了城下,飞快地摆开了阵势,一名大将服饰的将领从阵列中策马缓步而出,以手中的马鞭指着城头高声喝道:“城上的人听着:某乃大唐游骑军副统领沙飞驼是也,尔等还不开城投降更待何时!”
正在城头上发着呆的摩落斯设一听到沙飞驼的断喝声,登时便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摩落斯设早前是阿莫提手下一名沙盗头目,后随阿莫提一道降了李贞,又随着阿莫提一起回归红山嘴,其人本事虽一般得很,可因着紧跟阿莫提之故,这些年来步步高升,如今更是被阿莫提委为叶赫城之留守。别人或许不知道沙飞驼为何许人,当了好些年沙盗的摩落斯设可是清楚地知道沙飞驼的狠辣之处,此时一听沙飞驼亲自率军杀到了,哪还敢有甚抵抗之心,当然了,这会儿城头上的守军早就跑个精光了,就算摩落斯设想要抵挡,也没招可使了,再一见沙飞驼出面喊话,摩落斯设慌里慌张地四下看了看,见城头再无旁人,他也不敢出头应答了,抹了把脸上的冷汗,便即脚底抹油地溜之大吉了。
沙飞驼耐着性子在城下等了好一阵子,耳听着城内大呼小叫的声音响个不停,可城头上却是一派死寂,登时便是一阵恼火,黑着脸,用马鞭向着城头一指,高声下令道:“上城!”此令一下,霎那间数十骑从唐军阵列中纵马冲了出来,一个加速纷纷跃过了不算太宽的护城河,转瞬间便已冲到了城头之下,但见那数十名骑士各自纵身而起,手一甩,早已扣在了手心的飞爪便抛上了城头,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之后,数十枚飞爪已扣死在城碟上,数十勇士就势往城墙上一贴,如猿猴般便攀上了城去,不数刻,一阵叽叽哑哑的响声过后,厚重的城门便已被从里头推了开来。
“进城!”沙飞驼对于如此轻易地便拿下了叶赫城一点都不感到奇怪——沙飞驼早前便已得到消息,整座叶赫城拢共也就只有两百余老弱之兵,以唐军强大的战力而论,便是强攻也费不了多少时间的,此时能兵不血刃地拿下叶赫城,也就算不得甚蹊跷之事了罢,待得城门一开,沙飞驼手中的马鞭一扬,一马当先地率军直入城中,由军中向导带领着便往软禁大唐使节团的驿馆赶了去。
自打被软禁那天起,陈栋梁便度日如年,彻夜难眠乃是寻常之事,早在城中大乱刚起的时候,他便已被惊动了,一听城外的马蹄声响,便已知晓唐军大至矣,兴奋之余,紧赶着招呼使节团诸人聚集在一起,准备应变,却不曾想唐军尚未抵达,倒是一位不速之客先跑来了——摩落斯设溜下了城头,光着身子便一路狂奔地跑到了驿馆,一头闯了进去,一见到陈栋梁的面,立马跪倒在地,也顾不得气喘得急,结结巴巴地便嚷道:“陈、陈府、府君,救救小、小的,唐、唐军到、到了。”
陈栋梁先前只是猜测,此时一听摩落斯设出言证实,心中的狂喜便可想而知了的,也不顾忌摩落斯设浑身的臭汗,一把拽住摩落斯设的肩头,激动地摇晃着摩落斯设的身子,一迭声地道:“太好了,终于来了,这可是真的?好,太好了。”
可怜摩落斯设原本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再被陈栋梁这么一晃,立马晕了头,咕咚一声便坐倒在地上,可为了活命,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可怜巴巴地望着陈栋梁,哀求着道:“陈府君,小的一向不曾为难于您,您大人有大量,就搭救小的一把罢。”
陈栋梁自打被扣押之后,已是怀了死节之志,却没想到才刚过了六天,唐军便已攻破了叶赫城,大难不死之下,心情自是喜悦得很,再一想这些天来摩落斯设确实对自己有所善待,此时见其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刚要开口应允,却听门外一阵轰然作响,一员大将在数十名手持火把的官兵之簇拥下行进了院子中,陈栋梁借着火把的光亮一看,发现来者乃是沙飞驼,这便顾不得理会摩落斯设了,疾步迎上前去,高声道:“下官宁北州刺史陈栋梁见过沙将军。”
“陈府君客气了,本将来迟一步,叫陈府君受苦了。”沙飞驼见陈栋梁平安无事,心头登时便是一松,笑呵呵地回了个礼道:“殿下有令,务必保得府君安全,如今府君既然无恙,本将便可放心了。”
陈栋梁此番被派来当使节,自知晓阿莫提或将有变之际,原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弃子,不免有些子自怨自艾地,此时一听沙飞驼乃是奉了李贞之命前来搭救自己,心中不禁滚过一阵激动之情,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唯眼角却有泪水慢慢地沁了出来。
“陈府君,本将尚有任务在身,这便要走,就留三百军士协助尔清理此城罢,告辞了。”沙飞驼话音一落,拱了下手便即要走,可眼角的余光却瞅见了光着膀子坐在地上的摩落斯设,隐约觉得眼熟得很,却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不由地便愣了一下。
摩落斯设一见沙飞驼的眼光扫了过来,立马慌乱地爬了起来,凑到了近前,腆着脸道:“小的摩落斯设给沙将军请安了。”
“嗯?”沙飞驼兀自想不起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了摩落斯设一番。
摩落斯设见状,忙不迭地自我介绍道:“沙将军,小的先前便是阿莫提手下之人,早前在哈密曾拜访过您老几次,呵呵,小的如今便是这叶赫城城守。”
“是你,记起来了,呵,几年不见,你小子也发达了么,这腰围怕是翻了一倍不止了,有长进么。”沙飞驼细细一看,总算是想起了面前这个胖大汉子的身份,虽说是在战时,可遇到了老熟人,沙飞驼不禁也乐了起来,笑着打趣了一句。
“那是,那是,都是托了您老的福,呵呵。”摩落斯设顺杆便爬,自来熟地跟沙飞驼寒暄了起来,却不曾想沙飞驼突地一变脸,冷哼了一声道:“尔好大的狗胆,竟敢跟阿莫提那厮一道造反,嘿,胆子肥了么!”
“将军饶命啊,小的哪敢作乱啊,都是阿莫提那厮非要抗拒大唐天威,小的位居人下,虽屡屡苦劝却是无效,沙将军,小的素来心向大唐啊,小的句句是实啊……”摩落斯设原本就不是甚胆大之辈,一见沙飞驼翻了脸,登时便吓得一头跪倒在地,可着劲地便嚎了起来。
沙飞驼素来不喜欢软骨头之辈,原本打算喝令手下将此人拉下去砍了,可转念一想到其叶赫城城守的身份,心里头突地冒出了个主意来,这便故意虎着脸道:“尔既言心向大唐,老夫倒是可以饶尔一命,然则却得看尔之表现了。”
一听活命有望,摩落斯设哪还顾忌其余,忙不迭地磕着头道:“沙将军尽管吩咐,小的一体遵循便是,但求沙将军能饶了小的。”
沙飞驼尚有重任在身,此时也懒得再跟摩落斯设多废话,回过头去,对着手下的亲卫一挥手道:“带此人一道走,押下去!”沙飞驼既然下了令,其手下亲卫自是轰然应命,数人一拥而上,也不管摩落斯设如何叫嚷,揪了起来,便往驿馆外押了去。
“陈府君保重,老夫告辞了。”沙飞驼指派了一名果毅校尉率领三百甲士留下听从陈栋梁之调遣后,也不多耽搁,与陈栋梁拱手道别,率部踏着黎明的曙光再次冲进了兀自雾气蒙蒙的大草原之中……
老牛塘口,自辰时起,葛逻禄军便即轮番到唐军营前邀战,然则唐军始终不应,葛逻禄军几次欲强攻唐军营垒,却每每遭到唐军神机营的迎头痛击,除了丢下一地的尸体之外,便是连唐军营垒的边都没能摸到,后头又与唐军展开骂战,双方隔着营墙骂来骂去,倒也热闹非凡,直到申时四刻,日头已经西斜之际,始终不曾出战的唐军营地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随即,万余大军开出了营垒,在营前摆开了阵型。
一见唐军终于大举出动了,阿莫提自是不敢怠慢,也率着全军在离唐军一里之地布下了个半圆形的包围阵,隐隐将唐军包围在了中央,一场大战即将打响,战场上的气氛陡然间紧张了起来,可就在此时,战场西、北两侧突然烟尘大起,滚滚烟尘中,隐约可见无数大唐骑军正在跃马杀来,原本已布置好阵型的葛逻禄军登时就是一阵大乱。
该死,哪来的唐军!阿莫提一见西北两侧杀奔而来的全是唐军的旗号,心头登时一片拔凉——阿莫提敢于集结重兵试图吃掉林承鹤这一万余众,自然是因清楚整个宁北州中除了林承鹤所率的这一万余唐军之外,再无其余正规部队,有的只是战斗力很一般的守备部队,且人数也不足三千,其余唐军各部精锐都远在外地,最近的离乌伦古河少说也有八百余里的距离,此时一见两个方向杀过来的唐军人数众多,衣甲鲜亮,显然不是那些不堪一击的守备部队,阿莫提不禁有些个慌了神了,愣了好一阵子,这才着急地下令道:“阿旺达,尔带一万人马挡住北面,鲁达斯设,尔率一万五千人拦住西面之敌,快去!”
阿旺达与鲁达斯设也被唐军援兵的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正自愣神间,接到了阿莫提的命令,自是不敢怠慢,各自匆忙变阵,领着一众手下,便急急忙忙地调转马头,分别向西、北两方迎了过去,就在此时,原本在对面集结不动的唐军阵中鼓声骤然响起,近九千游骑军开始前移,缓缓地调整着马匹的步点,竟是要全力投入攻击的架势,这使得原本就因临时调整阵形而陷入了混乱的葛逻禄军更是乱上加乱。
阿莫提的战阵能耐算不得太高明,可也不是庸手,此时见己方阵势凌乱,自是清楚无法挡住唐军的全力冲击,无奈之下,只好深吸了口气,抽出腰间的弯刀,猛地一个下劈,高声喝道:“全军出击!杀!”话音一落,便即领着亲卫队纵马杀出了中军,向着唐军阵列扑击了过去,竟是打算以乱打乱,企图凭借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先行击垮林承鹤所部,而后再去对付两头杀来的唐军援兵。
“两军相逢勇者胜,杀贼,杀贼,杀贼!”林承鹤自是看出了阿莫提的打算,然则林承鹤却丝毫不惧阿莫提所部的凶狠突击,一摆手中的马槊,高声断喝着便率军发起了反冲锋。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养精蓄锐了大半天的唐军游骑军官兵们早就受够了葛逻禄军的鸟气,此时一见自家主将已然起速,自是不敢落后,高呼着战号便发动了决死的冲击,两支相向奔驰的大军很快便撞在了一起,顷刻间便绞杀成了一团,各不相让,唐军胜在兵精士气足,且骑阵完整,而葛逻禄军胜在人多势众,双方这么一打将起来,立马便是白热化的战斗,中央战场上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胜负尚难预料。
从西面高速杀来的唐军正是沙飞驼所部,然则面对着匆忙赶来阻截的鲁达斯设所部,沙飞驼并没有顺势发动猛攻,而是在离着鲁达斯设所部一里之地便停了下来,摆开阵型,与鲁达斯设所部形成对峙。
鲁达斯设原先也是沙盗出身,自是识得沙飞驼这个大沙盗头子,此时一见来者是沙飞驼,心里头早就虚了半截,加之其压根儿想不明白沙飞驼是如何率军赶到此地的,心中忐忑不安已极,故此,尽管手下兵马比沙飞驼要多出了三倍,却也不敢先行发动攻击,只是勒军与沙飞驼遥遥对峙着,这一头的战事一时未曾打将起来。
从北面老牛塘口里杀将出来的乃是游思凡所率的五千游骑军——游思凡本是骑军副统领,可因着李贞奉诏回京之际,将时任游骑军副统领的燕十八也一并带回了京师,游思凡便被调入了游骑军出任第二把手,此番率部以一人三马的方式狂奔了三日,纵横千里之地,分兵袭取了葛逻禄族的老巢红山嘴,自己却带着主力部队绕过大漠,从老牛塘里杀了出来,彻底堵死了葛逻禄军的退路,因着早前便已躲在老牛塘里休整了大半日,此时体力早已恢复,加之对阿莫提兄弟的忘恩负义极为恼火,一见到领军来迎的是阿旺达,登时便是一阵大怒,也顾不得调整阵型,便这么直截了当地挥军便顺势杀了过去。
阿旺达自忖手下人多势众,哪肯示弱,毫不犹疑地便率军与游思凡所部迎头撞在了一起,两军一碰面便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大*,战事至此,已到了白热化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