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先,棋之古礼也,大体上是由一方握一把棋子让对方猜单双,猜中者先行,古今一也,却也无甚说头,当然,自负艺高者皆以让对手先为荣,王栓本就是个狂士,再加上一手围棋确实下得不错,于美女当前之际,自是不愿跌了面子,一见对方摆出了猜先的姿态,立时哈哈大笑着道:“尔等但请先下无妨。”
“承使君之让,那小女子就不客气了。”二女中的那位做出猜棋姿势的女子见王栓如此豪情,却也没多客套,嫣然一笑,随手将棋盘上四角星位按规则摆好,而后顺手在右下角小飞了一手,便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不动了。
这一手小飞不过是普通的守角定势罢了,却也无甚稀奇之处,王栓眼见对方先行却采取了守势,顿时嘿嘿一笑,随手拿起枚黑子,直截了当地往白角三三位置上一点,来了个强行打入,虽不算无理,却也强横得有些子过分了,而那女子却似乎没在意这一手强行打入的样子,竟行脱先,再次一个小飞守角,将另一个白角护好,如此举动立时令王栓颇觉意外,不过却也没去多想,一个直头,从白棋星位下生生长出了一手,大有将白角全然纳入势力范围之意,到了此时,若是那女子再行脱先的话,不但角上保不住,便是外头那两枚白子也将被切成两段,是故,那女子立时跟着黑棋直了一子,边角上的战火立时拉开了序幕,双方落子都飞快,两条大龙很快便绞杀成了一团,彼此纠缠着往中腹蔓延而去,顷刻间棋盘上战火熊熊,攻伐间惨烈已极,你来我往地互不相让,前后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棋局便已进入了中盘绞杀战。
“哈哈,尔输矣!”王栓不愧是棋中好手,接连几个小手段放将出去,硬是以一气之先消灭了白之大龙,取得了绝对的胜利,兴奋之余,顿时大声嚷了起来。
“使君高明,小女子凌烟甘拜下风。”那名率先下棋的女子红着脸说了一句,素手轻抬,将身上那本就单薄的白纱裙解了开来,露出了贴身的小衣,一身雪白的肌肤配上红艳欲滴的小衣,那等风情实非同小可,饶是王栓也算是个花丛老手了,却也看得如痴如醉,正恍惚间,却见凌烟羞答答地低着头道:“小女子虽是输了,可家姊却胜小女子数筹,使君能胜得小女子,却未必能胜过家姊。”
“哦?那倒要请教高明了。”王栓赢了棋,心情自是大好,此时见凌烟不服气,却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对着那名始终不曾开口的女子道:“姑娘先请罢。”
那女子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也不开言,与凌烟换了个位子,伸出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将棋盘上的残局飞快地收拾了起来,并未与王栓客套,拈起一枚白子,往角上一点,依旧是小飞守角打头,落子一定,也不开口,甚至不曾看王栓一眼,就这么淡然地跪坐着。
“哦?”王栓没想到此女一上来还是其妹子打头的老一套,倒是愣了一下,不过却也没多在意,依旧是点三三强行打入白棋之角,那女子也没变套路,照样是来了个脱先去守另一个白角,就这么两手一下,王栓似乎失去了再战的兴致,冷冷一哼,毫不客气地来了个依样画葫芦,直接一立,挑起了边角战火,不过这一回那女子却没有如同其妹一般硬挡了,而是转身去挂黑角,大有你攻你的,我杀我的之味道,倒叫王栓有些子看不懂了,皱着眉头想了想,索性不理会白棋的挂角,一横心一个小尖,硬是将白角全都占了下来,而后趁着白棋燕双飞之际,一个强行小尖,棋往上出了头,而黑棋却立时来个三三点角,将战火彻底点燃了起来。
白棋这一手极为凶悍,立时激起了王栓的争雄之心,毫不客气地一个下立,试图将黑棋两边的联系切断,白棋自是不依,一个小飞托住黑子,打算强行渡过,王栓如何肯让,立时来了个扭断,双方围绕着黑角展开了场大厮杀,棋局立时陷入了苦战之中,说来有意思,王栓小手段、手筋频频祭出,怎奈对手全然不为所动,牢牢地占据了先手之利,硬是反将黑棋团在了白棋的包围之中,但见黑棋往中腹不断地逃,白棋却利用原先双飞燕两边联络的优势不停地追杀,翻滚恶斗间硬是逼得偌大的一条黑龙竟然只能以两个眼做活,而此际白棋利用两边的厚势已然成了大空矣,待得王栓发觉不妙,打算强行打入白腹之时,却猛然发现己方已无棋可下矣,无奈之下,只能推枰告负作罢。
“使君负矣,当依前约否?”边上看棋的凌烟突地笑了起来,拍着手、略歪着头,满脸是可爱之笑容地说道。
王栓自负名士,虽败了此局,却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道:“姑娘说笑了,某岂是言而无信之辈乎,不过一局棋而已,某敢下便输得起。”话音一落,毫无顾忌地将身上的白袍子解了下来,赤着尚算结实的胸膛,无所谓的样子道:“来,某再请教高明,定要扳回一局。”
陪人下棋本就是此二女之谋生手段耳,王栓既是要接着下,此二女自无有不奉陪之理,这棋就这么下了下去,不数刻,一盘又定,却是王栓胜了,那名弈棋女子倒也不曾食言,自称凌玉,依约脱去了白纱裙,仅着小衣,再次与王栓对弈起来,你来我往地杀个不亦悦乎,很快,堂堂的王刺史大人便输得仅着一条小衬裤了,却依旧兴致勃勃地陪着二女酣斗不休,偌大的凤舞阁立时一派春意盎然起来,那暧昧的味道不言而喻,王乾呆不下去了,告了声罪,退出了凤舞阁,而王栓丝毫也不介意王乾的离去,与那两名绝色女子接着“斗”将了起来……
大唐官制虽是承袭隋制,却多有变革,唐初正处于新老官制的转换期,无论是地方官系还是中央都显得颇有些子杂乱无章,然,有一条却始终不曾变过,那就是刺史为一州之军政长官,一方面要负责刑狱治安,征敛赋役;另一方面要“宣扬德化”、“劝课农桑”,“务知百姓之疾苦”,事务繁杂不已,虽有长史、司马、司功、司仓、司兵、司法等佐官帮着分忧,可州中大小事务却全都得由州刺史加以协调、料理,尤其是牵涉到刑狱大案之时,更是得亲历亲为,不得假手他人,一旦有失,即是大罪一条。
一般而言,上州之刺史官位高,可因着境内人口多,事情杂,活计也相对多上了不老少,而中、下州州刺史之官衔虽是比上州低了两级,仅为正四品下,然则,因州内人口不多,事情少,倒也因此能得以逍遥,至于伊州,虽说按人口计,已有二万余户,可因着地处塞外,州中人口大多为不计口之流民故,只能算是下州,其州佐并未设全,除刺史之外,并未设长史一职,仅有司马为副,而州属官更是少得可怜,好在伊州民风虽彪悍,却因着塞外之民办事素不喜官府介入之故,州中官司着实算不得多,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寥寥数起而已,还大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州刺史清闲得很,而这正是王栓能摆足名士派头,玩他那一套魏晋遗风的根由所在,然而,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之风云——就在王栓在铃兰楼扮狂士,玩风流之际,州刺史府却闹出了场大动静来——刺史府门外的鸣冤鼓响了!
鸣冤鼓,唐州知县以上之衙门必备之物,但凡民间有冤情之人要见官告状,皆可击此鼓以鸣冤,按唐律,凡民有击鼓者,州、县地方官不得加以阻拦,一闻鼓响须得在一柱香时间内予以接见,并备案待查,若违此规定即为渎职,重则削职丢官,轻者受训诫,此为大唐官制之铁律,无论何人皆不可违,值此鸣冤鼓大作之际,州刺史府中竟然空无一人,自是无人出来处理事务,整个刺史府门外顿时乱成了一团——州司马李斌到大都护府拜贺越王李贞之长子满月及贺其纳龟兹国明月公主为孺人尚未归来,而州刺史王栓又跑铃兰楼玩风流去了,至于那些个司功、司法之类的州属官近半跟司马一道去了交河城,而剩下的几个僚官今日都正好有事不曾到衙门来办公,偌大的一个刺史府中仅有文书、衙役之类的小人物在,别说根本没有升堂的资格,便是接状子的资格都欠奉,再一见刺史府外那等人声鼎沸的样子,愣是没人敢出来担待一二,无他,今日来击鼓鸣冤的可不是寻常人,而是以伊州首富王乾为首的一帮子大富豪,任是其中一人出面,这伊吾城都得抖上一抖的,这一家伙来了一大帮,令那些个本就无甚胆量的文书、衙役们如何敢出头应承一、二?
一柱香的时间说来不长,几乎是眨眼间便过去了,那帮子领着一众奴仆前来鸣冤的富豪们见衙门内始终没有动静,顿时闹腾得愈发厉害了起来,哟嗬着将整个刺史府团团围将起来,不断有人上前击响鸣冤鼓,闻讯前来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到了末了,刺史府门前的小广场已是人山人海一大片,因着始终不曾见衙门里有人出头之故,人群中骂声渐起,话也越骂越难听,那等喧闹之状,说是民变也差不离了,若不是王乾等几名为首的富豪压着场面,“过激的*之民众”指不定便会真儿个地做出冲击衙门的民变之事来。
“闪开,快闪开!监察御史大人到!”正在民众闹腾得不可开交之际,却见小广场远端的弯角处转出一队衣甲鲜明的大唐骑兵,各色旌旗飘忽间,数十名先锋骑军同时高声嚷将起来,顿时将官场上的噪杂声生生压了下去,聚在小广场上的民众突见这一队骑兵来势汹汹,忙不迭地往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通往刺史府的大路。
一辆二马所拉的宽大马车在数百骑兵的护卫之下,沿着人群间的通道径直驶到了刺史府的大门口,紧接着,一名身着正八品服饰的青年官员从车中走了出来,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那乱哄哄的人群,铁青着脸问道:“尔等何故聚于此地,莫非不知王法无情乎?”
自古民便怕官,虽说伊吾城中大多是勇悍之民,却也没有在上官面前撒野的胆子,此青年官员话音虽算不得响亮,可方一出口,偌大的小广场却立时静了下来,便是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清晰耳闻,好一阵子诡异的沉默之后,王乾从人丛中大步行了出来,跪倒在那名青年官员面前,高声道:“大人,请明鉴,非是我等敢放肆,实是因我等击响鸣冤鼓多时,却始终无人出来接状,草民等也是无奈,只得大声喧哗,以求能达刺史大人动问之目的。”
“哦?竟有此事?本官却是不信了,尔欲告何人,所告何事,且说来与本官听听。”那名青年官员飞快地皱了下眉头,略带一丝疑惑之意地问道。
“这……”王乾略一迟疑,吞了口唾沫道:“敢问大人是……”
“本官监察御史万钟鸣,尔有何怨情便说好了。”那名青年官员沉吟了一下道。
监察御史,正八品官,品秩虽不高,但权限却极广,朝廷内外官吏均受其监察,其尚负有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之权限,说是管官的官一点都不假,最为百官所忌惮,是故,别看这位名叫万仲鸣的官员品级不高、年岁也不大,可手中却扎扎实实握有弹劾州刺史之权限,王乾乃是老江湖,对于大唐律显然是熟知的,此时一听万仲鸣自报家门,忙磕着头,高声喊起了冤来:“大人明鉴,我等皆是良民,若非被逼无奈,也不敢行此事啊,大人,我等遵照大都护府之命派出家奴开荒垦地,广植棉花,所投入之巨非同小可,然则,按大都督政令,本该予我等的每亩津贴半贯钱粮却始终未曾见到,时至今日,不说别人,光是草民一家便已在地头投进了两万余贯,开垦棉田数百顷之多,如此多的欠账,小人们实是后续无力了,这才冒死前来刺史府上告求救,可……,唉,可您都瞧见了,任凭我等如何呼冤,刺史大人却都始终不见,我等实是怨啊!”
王乾的话便是信号,他这才刚一说完,满广场的人顿时跪下了一大半,全都是呼号着喊冤,还真是怨气冲天而起,那架势大有六月飞雪的模样,尤其是几名衣衫褴褛的老农模样之人更是哭得眼泪与鼻涕齐流,哀嚎与恸哭同奏,就别提多伤心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万仲鸣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眼瞅着场面有些子失控,顿时急得额头上都见汗了,一回头,看向了默默无语地立在一旁的一名将军,很是客气地招呼了一声道:“刘将军,您可知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名刘将军正是刘七,自打托克逊河谷一战立了大功之后,刘七如今已是新任伊州镇守使(正四品官衔),只是因越王李贞长子满月及纳明月公主二事所耽搁,始终未曾到任,此次率部护卫前来宣旨并视察安西的万仲鸣,顺便前来接掌伊州军事,其与万仲鸣一路同行,倒也相谈甚欢的,此时听得万仲鸣发问,只是淡淡地回道:“具体详情本将也不是太清楚,不过本将却知晓三月初政令一下之后,所有规划之开垦棉田亩数及相应的补贴金便已足额发放到了各州,至于各州是如何安排的本将就不清楚了。”
“大人,小的们怨啊,您可要为我等做主啊,大人,我等已数次上访,却未得刺史大人口讯,我等这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啊,大人……”刘七的话音一落,王乾等一起子富豪们立时紧赶着喊起了冤来,一时间满场的哭声又大了几分,怎个凄惨了得。
“唉,过矣,太过矣!”万仲鸣被民众的喊冤声激得面红耳赤,气恼地跺了下脚,大步冲到鸣冤鼓前,不管不顾地拿起鼓槌,使劲地擂动了起来,鼓声轰轰而作,可洞开的刺史府中却依旧无人出面迎接,登时把万仲鸣气得够呛,也不惯官场惯例不惯例的了,一撩官袍便冲进了刺史府中,刘七见状,忙挥了下手,下令手下亲兵把守住刺史府大门,以防局势落得个不可开交的下场,自己却领着数名亲卫尾随着万仲鸣冲进了刺史府的大门中去,这一冲可不得了——按大唐律,刺史府乃是一州之最高衙门,无论何人不得擅闯,哪怕是上官来巡视也只能停在衙门外,除非有圣旨,否则只能等刺史亲自出迎之后,方能入内,无论是气急了的方仲鸣还是紧跟其后的刘七都已无退路,若是不能就此找到王乾贪赃枉法的证据,那二人的下场绝不仅仅是丢官那么简单了,事情终于闹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