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泣道:“太子妃虽听得皇太孙一时无事,但仍不免忧心忡忡,她嘱托卑职说,以前在神珠殿为太子丐妃接生的黑衣神医,医术绝世,却在早些时候出宫了,去向不明,她让卑职四处找找,找不到了也罢,若是上天垂怜,有那缘分,就是卑职一辈子的造化……”
赵渊有几分不相信:“看来,你是找到了?”
周武现出幸运而兴奋的神情道:“此话说来,也是卑职留了个心眼儿。但凡隐逸狷孤之士,大都热爱林野、沉溺河山,卑职就特意往那些名山古刹里去寻找。在北邙山一代,传说中的帝王将相埋骨成仙之所,遇到一黑衣人,背影极像神医。卑职拔脚去追,但怎能追得上,眼见神医就要消失,卑职‘扑通’把一块百斤重的岩石从悬崖边上推到了谷底,发出震耳欲聋之响,神医可能以为卑职要挑战他,站了片刻。卑职遥遥匍匐在地,对神医说明了来意,神医却一言不发就走了。卑职觉得无功而返,辜负了太子妃的期望,不免懊丧,走到神医那会儿驻足的地方,浮起轻生念头。却看到一块刻着字的大石头,卑职细瞧,竟像是药方……卑职大喜过望,猜是神医悬壶济世心肠,指点众生迷津,就一字不落地抄了下来,立刻回宫呈奏皇上。”
皇上轻声道:“如此说来,倒是你占了天时。不错,我朝最近正需要你这样占天时的人,以增宫中祥瑞之气。就封你为一品带刀侍卫,自由出入皇宫内外吧。等邵太医根据你那张纸,把灵验的药方配出来了,朕再赏你……”
周武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诚惶诚恐道:“卑职一己贱躯,不敢居功领赏,追根溯源,卑职能得到这一张药方,全是太子妃催促卑职快上路。若说卑职的天时好,倒不如说太子妃的天时好……太子妃在长信宫那样荒芜的地方,这些天又很抑郁和虚弱,宫中瘟疫正是肆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卑职不敢想象后果……”
赵渊看他了良久,道:“你与太子妃,主仆间的情谊够感人。但太子妃有错,还少了一封悔过书,她什么时候写好了,真就让她回太子府前院的住处。”
周武感激涕零道:“卑职一定把话给太子妃传到。”
“你下去吧。”赵渊道。
到了向晚时候,邵太医屁颠屁颠跑来了:“臣按那个方子,把药配好,煮了一料,让那些患病的喝了下去,情况已有好转,坚持服用一个疗程,不出意外就根治了!”
“甚好。”赵渊略略放宽了心,看着邵太医熬得布满血丝的眼,道:“你也休息休息去吧,熬药的事交给别人好了。都一把骨头了,万一再把老命搭了进去,朕岂不落得个把你们累死了的名声。”
邵太医捻着胡须道:“就算在岗位上死了,也是卑职的荣耀。”
赵渊的玉扳指敲得桌案砰砰的响,意味深长道:“你是太医院数一数二的老手了,可远不及一个不出茅庐就知天下病的年青人。唉,世间不仅武艺、医术、学问……都是永无止境啊!懈怠不得、懈怠不得啊。”
邵太医面有惭色道:“卑职受教了,定虚心虚怀,四处求教,活到老学到老。”
邵太医刚退下去,李皇后和柳淑妃过来了,李皇后手里拿了两张纸。
皇上瞟了一眼:“娉儿丫头又写了一封悔过书?”
“皇上好眼力。”李皇后缓缓迤逦地踱步上前,对赵渊道:“我看这孩子是诚心的悔过。”
赵渊看了几行:“小家不和,天下怎兴?儿臣不知修身,实乃胸襟狭隘、鼠目寸光,以后必当大局为重,淑德睦洽……这些听着,是开阔了几分。”
柳淑妃娇嫩的脸庞上堆满了笑道:“皇上,就让娉儿出来吧。如果皇上觉得惩罚不够,可以让她在原来的住处弄间佛堂,面壁思过,岂不更好?把她扔在破败寥落的长信宫,别人还以为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被废掉了呢!以后就算娉儿改过自新,还如何在太子的嫔妾中服众呢?”
赵渊忖思了片刻道:“本来朕想拘束她几个月,让她识一识大局呢……念在她功过相抵的份上,就让她回去吧。”
柳淑妃尚不解:“功过相抵?”
李皇后笑道:“妹妹还不知吧?娉儿托人从宫外找来了治疗瘟疫的方子,小皇子服了药之后,快枯竭的心跳,恢复如常了……臣妾特来向皇上说这件喜事。”
“那就好,那就好。”赵渊道:“你不来,朕还要过去看他呢。”
柳淑妃愣了半天,欢天喜地道:“这实在太好了。”
李皇后道:“嵘儿和张武师,就住在娉儿寝宫后面的花园里,那里有三间上房。”
赵渊道:“新乳娘找好了吗?”
“找好了。”李皇后笑道:“皇上再去,就能看到了。”
赵渊道:“那就现在过去看看吧。”
李皇后笑对柳淑妃道:“我陪皇上过去看看,你传皇上的手谕,去长信宫接娉儿吧。”
柳淑妃慌不迭答应。
分道而行。
赵渊、李皇后到了太子府,乳娘在给嵘皇孙喂奶。赵渊看了一眼,见那乳娘三十来岁,温厚沉默,行止端方,肤色健康红润。点了点头,问了那乳娘是哪里人、家里几个孩子等等,十分亲切。
乳娘身姿挺直,恭敬对答。
张武师正在摇一把羽扇,眼神慈爱地凝注在嵘儿的身上。其他人事,皆不入他的眼。
赵渊对着他笑了笑:“嵘儿进展还好?”
张武师道:“天纵奇才,想不好也难。”
赵渊颔首,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儿,柳淑妃带着太子妃过来了。太子妃眼睛红红的,脸上挂着泪痕,见了皇上、皇后,赶紧笑着跪谢请安。
起身之后,她满脸疼惜地看着嵘儿道:“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可爱了……”
柳淑妃笑道:“以后嵘儿和张武师就住在这儿了,你这么喜欢嵘儿,就多来看看他!”
“真的吗?”柳采娉的眼眸里充满了喜悦,走近皇太孙道:“嵘儿!嵘儿!叫母妃抱一抱好吗?”
柳淑妃想起嵘儿的天生奇力,大声道:“别!”
柳采娉毫不顾自身的安危,沉醉于巨大的欢喜中,伸着手臂:“来让母妃抱抱!”
在乳娘怀里刚吃饱的嵘儿,翻了个身,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银水丸一样扑闪扑闪的,瞅着柳采娉。
赵渊、李皇后也有些紧张。
不管怎样,柳采娉是嵘儿的嫡母。不亲近可以,若是对嫡母不敬,可就叫人头疼了。
柳淑妃突然跪下了,抱住皇上的腿,呜呜哭道:“娉儿对皇太孙是真正的怜爱,可以置安危于不顾……皇上,嵘儿还小,什么事也不懂,他如果要伤害娉儿,您一定要及时阻止……”
皇上道:“你这是什么样子!快起来!”
柳淑妃一边抽抽噎噎起来了,一边密切关心着太子妃那边的动向。
太子妃浑身有一种知性的光芒,轻轻摸着嵘儿的小脸,一点都不芥蒂自己身边是多么危险的一个娃儿。
气氛静得有些窒息。
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嵘儿对着太子妃绽开了灿烂可爱的笑脸。
那样纯真,那样明亮,那样俊俏,几乎照瞎了每个人的眼。
“他对我笑了!”太子妃做梦般惊喜地喃喃道:“嵘儿对我笑了!”
半晌,太子妃从梦境中醒过来,兴高采烈抱过嵘儿,旋了个圈儿:“嵘儿!母妃多么的喜欢你!你也会喜欢母妃的对不对?”
李皇后看太子妃兴奋得有些过度,焦急地提醒着:“小心点!小心点!”
张武师仍自云淡风轻的模样,冷眼瞧着这一切。
太子妃闻言,赶紧坐下来了,抱着嵘儿左看右看,眼都不眨。
赵渊看了一会儿,悬着的心放下来,对柳淑妃道:“你看看,嵘儿对他母妃好着呢。哪像你想的那样……”
柳淑妃有些不自在道:“臣妾是被皇太孙的禀赋骇怕了。”
张武师不温不冷道一句:“嵘儿该练武了。”
太子妃依依不舍把嵘儿递过去。嵘儿挣脱开来,跑了几步,向太子妃等几人招了招手,一蹦一跳到张武师前面的石座上,自觉盘着腿儿,安详地闭着眼,乖觉可喜。张武师含了笑,在嵘儿身后的石座上,以同样的姿势坐好。
“嵘儿越来越懂事了。”赵渊甚是开怀,对李皇后、柳淑妃、柳采娉道:“走吧。”
出了花园庭院,沿着抄手游廊,经过几道门,到了太子妃寝宫的宴厅,传了晚膳。
柳淑妃笑盈盈道:“就算瘟疫控制住,神珠殿作为瘟疫的发源地,嵘儿和张武师不能再回去住了吧。”
李皇后笑了笑,看看赵渊,又看了柳采娉一眼道:“他们就先在这儿住下了。”
柳采娉自然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皇后掏出两张纸,递给柳采娉道:“这是你的悔过书,你一定要记着上面所写的话。”
柳采娉低头应着“是”。
赵渊语重心长道:“嵘儿对你不算疏远。如你母后所说,你好好思量着,该做的不该做的心里要有数。”
“儿臣谨记教诲。”
赵渊放温和了声音道:“丐妃回来之前,嵘儿便让你照养吧。其实有乳娘在,你不用管什么,就一天来看他两三次就行了。”
柳采娉喜极而泣道:“好……”
皇上、李皇后、柳淑妃离去后,太子妃召见了周武,嘉奖了他一番,随后道:“瘟疫的事儿,没什么破绽吧?”
周武道:“应该没有……”
“本太子妃要确定的答案。”
周武沉思了一会儿,道:“做事必须要有取舍……只有一点,也称不上破绽。”
“什么?”太子妃惊声道。
周武答道:“这药方的来源,卑职说是从神医那儿得来的……不然皇上不信。”接着把对皇上的那番话对柳采娉重述了一遍。
“倒是涓滴不漏……”柳采娉还是不踏实道:“就怕那神医哪一天回来,有人对他提起这件事时,他矢口否认。”
周武笑道:“太子妃不要自己吓自己。那位神医,既然走了,连太子都留他不住,卑职想他断断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太子妃道:“也是。”
柳采娉歪着睡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森森有些凉意。她抬起头,只见月光皎洁,黑蓝的夜空看不到尽头,那儿隐隐有幽深的哭泣。
是这场瘟疫中的亡魂吗?
柳采娉坐不住,上床捂着被子蒙头睡了。
才刚睡下,有婆子打开湘竹帘道:“公主来了。”
柳采娉一骨碌爬起来,听到素蔻公主清亮的声音道:“嫂子睡下了么?”
“还没睡着。”柳采娉披了件外衫,笑道:“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素蔻公主道:“傍晚听说嫂子出了长信宫,蔻儿就赶过来看看嫂子,看嫂子是不是受苦了。”
柳采娉道:“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呢?正好,父皇、母后在我这儿用了膳,还剩了好多呢,我让厨房端来热了。”
“不要费事了,晚上饿一点对身体无害。”素蔻公主低声道:“我来这儿的事,不要别人知道才好。毕竟经了你面壁思过这事,父皇对你还处在考验的阶段。”
柳采娉也就作罢了。
“听说嵘儿住在了你宫里?”素蔻公主张望道。
柳采娉嘘了声:“在后花园的小庭院里呢。”
素蔻公主眨着眼睛,笑眯眯道:“嫂子,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乞丐女整天到处鬼混,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柳采娉甚是欣慰,眼角流出一抹得意的风情道:“今天我抱了抱嵘儿,你没看到,他对我笑得可好看了,他听话得很。”
素蔻公主“啊”了一声,道:“他……是妖孽的儿子……不会那么乖吧?”
柳采娉笑语嫣然道:“可他也是你迁哥哥的孩子啊。那乞丐女就在嵘儿身边呆了两个来月,相处的时间可谓是屈指可数,嵘儿受她的熏陶毒害还不深。”
素蔻公主不放心道:“你还是小心为上。我总觉得那孩子有些怪。”
柳采娉不想再多听这类劝告,转变了话题:“祉儿吃饭怎么样?祉儿的乳娘,现在天天还去宰相府吗?”
“祉儿还是那样,奶水和饭交替着吃。食量略大了些。”素蔻公主道:“那个绣姑,基本上不请假。不过……再等两三个月,她身子不便了,估计就不会再来了。”
柳采娉道:“祉儿能渐渐脱离她就好了。趁那乞丐女不在,把那绣姑一伙儿收拾了,坎平鞋庄的银财,就能到你我手里了。”
素蔻公主叹气:“还是再等等吧。把乞丐女解决了,她的绣姑姐姐就不在话下了。”
“我在长信宫里,外面的消息听到得太少。”柳采娉道:“不知流言散播得怎样了?”
素蔻公主一把拉住柳采娉的胳膊,与她偎得更近了些:“哈哈……我来,主要是告诉你这件事的。那个郑文,把别的事办得差强人意,这件事却成了!两军还未交战,夜漠敌军就纷纷传言说,孤竹王朝的太子和皇太孙之母亲自出征,那皇太孙之母还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丐帮帮主,她就是太子的智囊军师……敌军摸不着虚实,正待观望呢。就连我军,也都好奇那位整日不出帐篷的所谓军师呢,当然有服有不服的……”
柳采娉笑道:“那就等着太子的初战告捷了。”
素蔻公主冷哼一声:“那乞丐女不是聪明得很嘛?有时啊,聪明反被聪明误,咱就让她栽在聪明上头!”
柳采娉问道:“那个郑文呢?要不要把他召回来,奖励鼓劲?”
素蔻公主冥想半天,点了头。
说到深更半夜,素蔻公主和柳采娉方睡下了。
翌日清晨,素蔻公主和太子妃一起去甘泉宫给李皇后请安。李皇后的目光,如水般从素蔻公主脸孔上漫过:“你什么时候到的?”
素蔻公主情知不好瞒住母后,遂半真半假道:“我昨儿个日落时分,得到信儿,说宫里的瘟疫找到了克制的方子,并且是娉儿嫂子的侍卫因天缘造化,费尽辛苦才得到的。儿臣来不及吃晚饭,就赶来了,你听……肚子还在晃荡晃荡饿得叫呢。”
“就你的消息灵通!”李皇后忍住笑,板了脸道:“你怎么先去了你娉儿嫂子那里呢?受了虐待,才想起了到娘亲这儿诉苦水?”
素蔻公主道:“儿臣还不是路经太子府,听人到处说娉儿嫂子立了大功,被放出来了?蔻儿想嫂子想得紧,就拐她那儿看一看,哪想她睡得那么早。儿臣怎能为了一口饭再去叨扰她陪着儿臣?”
李皇后问柳采娉道:“是这样吗?”
柳采娉含着笑点头。
她在人前,已很懂得掩饰言语情绪。
李皇后不再看二人,盯着窗子上的缠枝海棠花道:“蔻儿,你与你嫂子合得来,是好事儿。但凑空了,你也看一看你嫂子的悔过书。按理说,你出嫁了,母后不该再管教你,可有些话,娘亲不得不对你说。”
素蔻公主一凛道:“娘亲……您说……”
“你迁哥哥捎来的信里面,虽没提你半句……”李皇后猛震桌子道:“母后只问你,你嫂子派人去烟岚城剿匪这件事儿,你敢说你没参与吗!”
“母后!”素蔻公主变了声音。
李皇后静静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穿透。
素蔻公主、柳采娉皆垂下了头。
李皇后淡淡道:“蔻儿,你也写一封悔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