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儿默然坐在马背上,就那样跟随一个陌生人走着。她脑海中并无太清晰的意识,只知此行要去军营。军营是个什么概念,此时于她来说不过类似地名。
她之所以不反抗,一是因为接近垂死边缘,无心无力;二是因为这石头般冷硬的男子,应该是仗义明是非的。
丢掉一个地方的全部回忆和哀乐,过一段与风花雪月、纠结伤神无关的生活,岂不妙哉?
赵太子可能想她逃至了烟岚城吧。再怎么着,他也不可能轻易寻找出她的下落。
一路上,男子与她无话,像对待伤病员一般照拂着她。她的性别、她的来历,他根本不好奇,或者说是与他无关。仿佛救死扶伤、帮老爱幼,是他天生的职责本分,无须过问,无须多知。孤竹王朝的每个人,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在他眼中都如兄弟姐妹吧。
丐儿在漫无边际的平静和寂静中,疗养身心,渐渐能走路了。中了水毒而昏翳的眼睛,也慢慢能看清了周围的景物和人。
偶尔驻地歇息的时候,她像个被遗弃的小猫,蹲坐一处,托着脸儿,静静看着那位沉默男人的身型剪影。挺拔,厚实,朴重,皮肤有历经风吹雨打后的粗糙,写满了沧桑的味道。总觉得印象之中在哪儿见过。
她心安而踏实。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自己的,是故无所谓得到和失去。
她、男子,与那天在河边存善心的士兵,一直前行了十天左右。原本他们可以日夜驰骋、速度更快些的,只不过暗中考虑了她一介弱质女流的承受力,才放慢了行程。
丐儿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太不中用。若在以前,她小巧明快的形象、泼辣的烈性子,怎会甘居人后、拖人后腿?早就扬鞭驱马,遥遥领先了。
士兵也是寡言少语之人。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吧。
触目所见的蔓藤、植株草被,越来越少、越来越矮,逐渐看到了裸露的地皮和黄沙。
丐儿如没见过世面的孩童,兴奋极了,那天竟然胸中澎湃,燃起了消失许久的诗情,随口感怀吟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从意境中捡回神时,发现男子紧抿的嘴角翕动了一下。那位士兵已是热泪盈眶,哭道:“老将军五更而起,最爱和着胡笳唱这首词了!”
丐儿讶异地道:“习武之人,往往粗犷豪迈,不通诗书,胸无点墨。你所说的老将军,竟是文武双全的性情中人了?”
士兵如看怪物,道:“老将军和西门少将军的鼎鼎大名,谁人不知?经韬纬略、学富五车、身经百战,哪一点不是惊天动地?疆场上无论是文斗还是武斗,都不曾输于人!”
“西门少将军?”丐儿迷糊地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不开窍地自言自语:“他是谁?怎么有点儿似曾相识呢?我是不是在哪儿听过或见过?”
士兵急了,脸色都变青了,话都连不成句了:“你……你……脑袋进水了吧?你竟不知……眼前……”
未等他结巴完,男子眼神凛然一扫,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士兵倏然住口。
丐儿越发的好奇了,问道:“那西门少将军年龄几何?是老将军的嫡子还是庶子?生得样貌如何,是否如李逵、花和尚鲁智深那般,铁拳如醋钵、倒拔垂杨柳?婚配没有,娶的是哪一位名门闺秀?”
士兵满头黑线,目瞪口呆。男子仍自平静,事不关己,一脸漠然。
丐儿知道,询问士兵必不会有结果。于是从马背上转了方向,脸正对着男子的脸。由于早不复昔日的好身手,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差点摔了下来,幸亏男子淡淡地揪了她一把,她才勉强坐稳。
视马背如平地,丐儿与男子就那样相对而坐。两人中间,不过一拳之隔。士兵看得冷汗直流,咋舌不已。
丐儿开始发问了:“我好像淡忘了一些事情,我在哪儿听过西门少将军的名字呢?你们是要带我去哪儿,见西门少将军吗?他好不好相处,会不会收留我?我看着你貌相颇是不俗,与西门少将军可是至交?”
男子仍旧面无波澜。
丐儿问得口干舌燥,都得不出一句答案。她气馁了,歪头嘟嘴,不再吭声,很是委屈。
“给她几口水喝。”男子终于挤出了几个字。
“我还以为你是先天性失语症呢!”丐儿惊喜叫道:“我帮你疗治好不好!”
士兵迟疑道:“西门少将军,你确定要给她水喝?你不怕她无休无止、聒噪一路?”
丐儿的眼瞪得大了,她这会儿终于长了点心,傻傻问道:“你就是西门少将军?”
然后,不可思议一般,自言自语道:“原来西门少将军,就是一木头似的铁石人。”
“你……”士兵觉得她不可理喻,对西门少将军道:“她这样的口无遮拦、毫不顾忌,不知营中的弟兄们可习惯么?只怕她啊,真按军法处置,一天一顿棒子都不够消化的!”
丐儿愕然:“多说话也要挨打吗?”默了半晌,憋出一句:“我只是初来乍到,存有好奇心而已。等熟悉了,自然不会再问。提前把一切问明白,才能入乡随俗,更好地融入到军营生活,免受皮肉之苦。你不是我,怎知我的谋略?却不想你们这般的小气,什么都不肯说。”
那士兵好气复好笑,脸上的肉不知该怎样的舒展才好,挤到了一块儿。
西门少将军勒住马,跨跃而下。甩出一包行李,对士兵道:“喏。”
士兵麻利地接过来,取出一把剪刀,对丐儿道:“你也下来。”
丐儿死死抓住马鬃,道:“你们要做什么?半路杀生?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
说到半截,觉得这话不对,像是自己咒自己了。忙岔开道:“西门少将军,你嫌我话多,我不说就是了,干嘛要让他拿个剪刀吓唬人?咱们王朝军法,难道有话多者要被割舌这一项吗?”
士兵瞬间石化,艰难地道:“少将军,我说吧……她脑袋有问题……”
丐儿道:“你们不是要割我舌头吗?或者,有更极端的……惩处方式?”她倒吸一口冷气,话也说不顺畅了。
士兵无语得剪刀都拿不稳了,竟把尖端指向了自己。
“完不成任务,或者计划因被识破而失败,就要自裁谢罪吗?”丐儿忙去夺那剪刀:“你不要犯傻!”
“她……是什么逻辑……莫非是搞歪理侦探的?”士兵向少将军求助。
“剪刀给她。”西门少将军面无表情道。
士兵如临大赦,慌不迭把剪刀递给了她。丐儿接过,问:“这是让我自裁,还是裁他?”
“我说姑娘,你不要像个职业匪徒好不好?哪有那么多打打杀杀的?既入了军营,咱们的目标是一致对外寇,怎会动不动就戕害内部人,自损兵力?”士兵深感无奈,耐心解释道:“这边塞虽说秋来得早,天气还是很炎热的。你这一大把秀发,若是不剪,带军帽不仅不方便,还热得很……少将军是为你好呢。”
“啊?”丐儿恍然大悟:“怎不早说!他一言不发、你掏出来个剪刀,我怎么知道你们的哑语?”
此时心情大为放松,丐儿齐根抓住头发,笑道:“这三千烦恼丝,居然及腰长了,时光过得真快。你们不提,我还忘了,我早想剪发了……剪得光秃秃的才好……”
丐儿剪刀一挥,耳侧一绺头发贴着头皮剪落,露出一块白生生的头皮。西门少将军咳了声:“剪至披肩就可以了。”
丐儿道:“为什么?”
士兵忍笑费力道:“你是女的,留一头长发不容易,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回中原了。少将军是为了你以后做女人着想。”
“你们知道我是中原人?”丐儿听得连连吐舌,眉眼里都是叹服道:“没想到少将军还有这样体贴、人性化的一面!”
“废话少说。”西门少将军没料到她如此夸。撂下这么一句,一边去了。健硕挺拔的身姿,让丐儿忍不住想象他拉弓射大雕的场景。
在士兵的说服和帮助下,丐儿终是没有剃成尼姑光头。把剩余的齐肩头发挽成了小发髻,戴上军帽,穿上军衣。临水自照,还真是一副英姿飒爽的冲锋士兵形象,可惜太清秀太羸弱。
或许,多少年后,她会像这儿的粗犷真爷们般,洗尽娘子气,脱胎换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