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东方爷带着素蔻公主,前来拜见名义上的皇帝岳丈。素蔻公主穿了一身明艳水红的金线织花对襟长袄,盖着了膝盖儿,脚上登着一对高腰棕色狐皮软靴,愈发显衬得身材苗条玉立,青春焕发。皇后、柳淑妃等,皆慌忙来迎接,阖宫一派热闹富丽欢腾景象。
因着赵迁对丝栾表面上的宠爱,干霖院又添了几个丫鬟,带来的新鲜消息就多了起来。说到东方爷来宫里这事,她们满脸憧憬羡慕,极力描绘着那盛大的场面。仿佛女主角是自己一样,声音里透着热忱和兴奋。
薛浅芜听得意兴阑珊,心底却在泛着酸意。新来的丫鬟们不知详情,叽叽喳喳兀自说得热闹,最后不知是谁提议,要出去看一看。反正这时候都开心,纵使于干活上有了几分懈怠,皇上皇后应该也会宽免她们的。
说走就走,不一会儿,干霖院就剩下了丝栾和如谷。薛浅芜道:“公主回宫省亲,难得一见,你们陪我闷在这儿,有什么趣?”
如谷答道:“不过是做样子!看着别扭,不去也罢!”
“虽然是做样子,也会有意思的。”薛浅芜没心没肺地笑着:“去吧!说不定东方爷高兴,还会撒赏钱呢!听说这种赏钱要是有幸抢到,新的一年就会大吉大利,财源滚滚。”
丝栾含有几分期待的样子,提议道:“要不咱们三个一起去吧?”
“这哪能行!被认出来了怎么办?”如谷皱着眉道。
丝栾找出一件高龄连着米白色绒长毛帽的半旧衣裳,边比划边说道:“我们可以戴着帽子,遮去大半张脸,再有领子立起挡着,只露一双眼睛,有谁能看得出?”
如谷为难地看看薛浅芜:“姑娘不会去的……咱俩总不能扔下她在这儿吧?”
丝栾道:“姑娘也一起去啊。”
“什么?”如谷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明明知道……”然后跺一下脚,急通红了脸道:“姑娘怎么能见那场面呢?”
丝栾摇头,不以为然:“因为是假的,所以姑娘才能去看啊。如果咱们去了,姑娘不去,万一东方爷看到了咱们,担心起姑娘来,场面难免会出现意外啊!相反,只有姑娘去了,东方爷才会相信她过得好,也更笃定他们之间的情深意重。”
薛浅芜听着两人的对话,忖思了一会儿,点点头道:“丝栾说得有理。如果只我一个不去,那意味着我小心眼,明知一些场景是假,却耿耿难释怀。东方爷心里会不安的。”
如谷仰起脸诧异道:“姑娘的意思是和我们一起去了?”
薛浅芜伸出手:“换了衣服,一起走吧。”
三人穿着宽大长袄,裹得严严实实,整张脸上只剩了双乌溜溜的眼睛。跟随着大部队涌往的方向,来到了皇后的甘泉宫门外。宫门大开,太监丫鬟们站在门前,伸头探脑。薛浅芜试图往里面望去,只能看到前排的人黑压压的脑袋。比肩继踵,翘首以待,就是来形容这般景象的。
正想要踮起脚,忽听得一声接一声的通报传来:“皇上驾到!”
扑扑通通的跪地声响起,薛浅芜垂向地面的视线微微持平,看见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宽敞的道。地上凌凌乱乱跪了一片,却都屏气凝息,连呼吸声都不闻。
天颜不可冒犯。等皇上走远了,薛浅芜才敢盯着他的背后,往大门内看去。素蔻公主一手搀着高太后,一手扯着李皇后,东方爷在旁边,和赵太子、柳采娉等一众迎上来。赵渊浑厚音质微带迟迈老气,边摸着素蔻公主的脸颊,边朝东方碧仁哈哈笑道:“仁儿,蔻儿好像变漂亮了!”
“父皇又打趣人。”素蔻公主咕哝着,娇俏之色溢于言表。含嗔看了东方爷一眼,神情里有一闪而逝的幽怨。
皇上赵渊在正殿的中央坐定,素蔻公主扯了东方碧仁,夫妇双双跪在地上,向赵渊叩首行大礼。赵渊含笑看着他们,末了,伸开双臂,各捞起一个道:“新春不过是图个团圆和热闹,不必太拘泥于礼节。”
“就知道父皇舍不得!”素蔻公主甜甜笑着,往高太后怀里躲去。太后位临皇上,所以素蔻公主很轻易地用手臂缠住了赵渊的脖子,做撒娇状。
赵渊乐呵呵道:“这么大闺女了,也不嫌害臊!”
素蔻公主清清脆脆地道:“在父皇面前,女儿永远是女儿!永远都长不大!”
李皇后笑而不语。赵渊慈爱横了素蔻一眼:“没嫁人时,皇宫里谁都拿你没辙儿;嫁了出去,却还是拿你没辙儿……可以想象,仁儿有你,也不知该有多头疼!”
说者也许无意,听者有心。素蔻公主的脸暗了一瞬,委屈有些伤神。东方爷赶紧道:“蔻儿乖巧懂事,有时候活泼些,母亲他们也都喜爱得紧。”
“这样就好。”赵渊畅怀舒口气道。
薛浅芜听在耳中,笑了笑。东方爷的母亲喜爱公主不打紧儿,只要不是东方爷喜爱她就行。爱情是自私的,大大咧咧如薛浅芜,也不豁达。
然后又说了些家常话,高太后道:“蔻儿今天回宫,宫人们也有心,个个都跑来看热闹。赏她们些,让各自散了忙去吧。”
东方爷看了看跟随来的侍从,他们会意,瓜子糖果掺杂着碎银子,一捧一捧向大门外撒着。大家都抢拾着,碰撞得头疼脸疼也顾不得了。薛浅芜不好太例外,跟着丝栾如谷两个,不紧不慢捡着。刚拾到手的碎银两,因为攥得不紧,被旁边的一个老宫女生生夺了去。如谷看见了道:“你这人怎么恁不讲理呢?亏得还是宫中有脸面的!”
那老宫女僵着脸道:“没放到兜里,就不算她的!银子本来就是分给大家的,她只拿在手里,我就不能拿吗?”
说着,就把银子塞到了里衣的袋中。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她睨了眼薛浅芜和如谷,讥诮着道:“看到了没?这才是有了归属权!”
“泼妇,不可理喻!”如谷不满,小声嘟囔着骂了句。
“你说谁?你骂谁?”老宫女不依了:“就你俩也敢在我面前瞎嘀咕?我侍奉过的主子,比你们穿过的开裆裤都多!”
薛浅芜听此言,心里立即有了计较。如此奴婢,侍奉过的会是些什么主子呢。自是不必详明。
如谷冷笑,反唇相讥:“既然你那么的牛气哄哄,伺候过许多的主子,身份也非一般的尊贵了,怎么现在还欠缺这些碎银子?只怕牛皮吹到猪肚上,吹错了方向吧!”
老宫女气得牙痒痒,最终轻蔑地道:“说起来你不信,那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呢!我伺候过以前的薛皇后,你会信么?要不是因为她被贬入了冷宫,就你今天……敢多犟一下嘴,脸早肿成面叶子了!”
听得“薛皇后”三个字,薛浅芜头一轰,钉在原地。如谷不觉她的异样,只和那老宫女斗气拌嘴:“宫里只有个李皇后,什么时候出来个薛皇后?还有,皇后怎么可能被贬到冷宫去?撒谎也不怕天雷劈,万岁爷怒了,不把你分割成八十一块,扔到了河里喂王八!”
老宫女听到这儿,惊悚闭口。不敢多做逗留,又胡乱搓了几下子,就飞快地走了。如谷笑得前仰后合道:“真是个闪着舌头的!”
薛浅芜的心绪被扰乱了,东方爷他们在说些什么,全入不了她的耳中。脑海里只翻涌回荡着“薛皇后”。
直到回干霖院,如谷拍着鼓囊囊的口袋道:“果然没有白跑一趟!有了这些碎银,以后一年在皇宫里就不会过分吃苦了!”
说完,她看着薛浅芜摇摇头,调皮地做起了鬼脸:“你怎么愣愣的,也不多拾些?就算你不稀罕,都给我也行啊!”
薛浅芜反应了过来,勉强笑道:“就你是个敛财的!丝栾不也没拾多少!”
“她呀,一双眼都在追踪太子呢!”如谷人小鬼大叹道:“再说她成了太子的侍妾,还会缺真金白银吗?”
—————————————————————————————————————
这样待到黄昏,鞭炮乐声又起。薛浅芜不用猜也知道,是在欢送一对璧人儿回宰相府的。这次归去,东方爷怕是很久都不能来了吧。素蔻公主也着实该在婆婆家稳定呆些时了。
晚间,赵迁来干霖院看望她们。见薛浅芜包的饺子别致,说什么也不肯走,带几分耍赖皮的意思道:“本太子不蹭上一碗,估计连觉都睡不着。”
薛浅芜好气又好笑,对丝栾道:“这般手艺……以后就由丝栾在太子面前好好表现吧!”
赵迁埋头吃着,不回应这句话。丝栾心里终究不太踏实,犹豫着问他道:“奴婢……住这儿到什么时候?”
其实她想问的是,作为侍妾,何时才能侍寝,一切归为名正言顺。不然心里总是悬悬欲坠,忐忑难安。
赵迁含混地道:“先住这儿。到时候再说吧。”
丝栾把失望逼进了眼底,不让流露出来。薛浅芜状似不经意地道:“太子在人前承诺了,还是速速办置的好!省得众人包括宫女太监,都在揣测太子之意,拖得越久,丝栾受的歧视就会越多。”
“谁敢!”赵迁淡淡说着,原本坚决的两字,因为语气的散漫,有些不经心的味道。
丝栾低头,脸颊红红的,轻声说道:“还是再等等吧。现在太子没办妥东方爷的事,心里挂念着干霖院,但又不好时时来看,省得别人看出蛛丝马迹。有奴婢在这儿,太子只说心系奴婢,就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烦恼了。”
赵迁听罢,端详她了许久,赞许地道:“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丝栾掩饰住怏怏意,拜谢:“承蒙太子夸奖。”
薛浅芜笑道:“倒也无妨。我在这儿,没人打搅,没人注意,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不怕鬼狐,只觉得这儿是皇宫最安全的地方了,太子无须担忧挂虑,常来探望。太子既然喜欢丝栾,可及早娶了去,我可不愿意当你们的累赘呢!不然夜长梦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可不想让你们落下遗憾!”
赵迁恍惚笑道:“丐儿心意,本太子领了。虽然如此,我却怕不好对东方弟交待啊。他要是知道我把弟妹扔这儿不闻不问,估计跟我绝交的心都有!”
话已至此,薛浅芜不好再继续。也罢,来日方长,让丝栾在干霖院摸摸赵迁的脾性也好。倘若去了前院,一个伺候不慎,在众多的美人虎中,焉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日子就在赵迁的看望中,一天天划过去。宫人们猜测着,终究看不透太子的心思。若说太子宠丝栾吧,这么久了竟也没个动静暗示,一直让她住在阴气盛重的干霖院,挪到前院侍寝的事只字不提;若说丝栾不受宠吧,太子好像满心挂在她的身上,一天不去一次,就坐得不安稳。
一切未明朗时,谁都不敢大意了去。只得把丝栾当成主子般供着。越来越多的东西被送进了干霖院,绫罗绸缎,珠玉银碳,目不暇接。如谷欢喜得蹦跳着,激动不已:“我跟着你们,实在是开眼界了。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现在这些东西居然也近在眼前了!”
薛浅芜道:“先记了账,存放起来吧。咱这样的穷僻院落,也用不上这些。”
丝栾没被欢喜冲昏头脑。她指着一块通翠的南海比目玉佩道:“太子妃送这么好的东西来,倒叫我受宠若惊了!”
“所以才要好好存放,万不能丢失了,或者有半点儿损坏。”薛浅芜看了眼那贵重的玉佩,如是嘱托。
赵迁也不断地央人送了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进来。不到几天,除了房屋仍低矮外,空间被堆满了,就像正经宫殿里储存了很多珍奇宝贝。
薛浅芜忧怀道:“看在外人眼里,丝栾现在所受恩宠,可用繁花添锦形容。然而越是这样,也就越如烈火烹油,一不小心就会走火。”
丝栾抱住薛浅芜的手臂:“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就让前院的众侍妾羡慕嫉妒恨着?现在太子妃把我礼遇得越高,将来到前院时,我所受的敌意就越大啊!”
薛浅芜道:“想清静些,只能劝太子少来了。”
转眼间元宵节到了。太子带人来送汤圆,闲话了一会儿,却不肯走:“想起上次在这儿吃饺子,真是鲜美异常,甚合我的胃口。以物类物,汤圆应该也是极好吃了。”
丝栾笑道:“太子喜欢,就留下吧。多做一碗就是,管你个饱。”
赵迁指着丝栾笑道:“看你们多小气!只做一碗,还想管本太子到饱呢?说什么也得三大碗!”
如谷吐吐舌头,惊呆了道:“三大碗?够我们仨的饭量总和了!”
薛浅芜听不进他们对话,只忖思着,元宵节应是和太子妃共吃汤圆庆祝的日子,留在干霖院陪所谓的侍妾算什么?愈想愈觉不妥,于是对丝栾使了个眼色,然后说道:“太子要是觉得这儿汤圆好吃,那就做好了让宫女们送去吧,或者明晚来吃也是一个样儿,汤圆不会因为晚吃就变味了。只是祖制规矩不能改变,太子还是回去陪太子妃吧。”
此话给丝栾敲了记警钟。她忙应道:“是啊是啊,太子快回前院去吧,等汤圆做好了,给太子太子妃送去!”
赵迁的意兴全被破坏了,他铁着脸,无表情站起来,默默走出院门,才道:“不必送了。吃完汤圆,你们早些睡吧。”
翌日十六,又逢东方爷带素蔻公主回宫之日。薛浅芜这次没去看热闹,中午时丫鬟们乱纷纷议论道:“听说东方爷劝公主在太后跟前尽孝心,一直要到二月二接她回去呢!皇上皇后夸东方爷仁孝,但是素蔻公主好像很不乐意……”
薛浅芜听得舒了一口气。素蔻公主在皇宫里,就意味着很少有机会黏着东方爷,薛浅芜就好受许多。很久未单独见面了,不知他的计划怎么样了。他送公主回宫,今天会来干霖院么?
带着几分希冀,薛浅芜梳了个端正发髻。为心爱男子而容,她是心甘情愿的。
盼到下午,没等到东方爷,倒是柳采娉带着众侍女来了,进门就亲热道:“太子忙碌,分不开身。那天晚上,太子口头说让丝栾侍寝,众姐妹们都在商量,如何把这事儿办体面了。偏偏逢年事多,才拖到了今天,总算忙出了个眉目,特意接了丝栾回前院去,和诸位姐妹一起住。”
丝栾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后退两步,睁大眼问:“这是太子的旨意吗?”
柳采娉身侧丫鬟道:“这种小事,犯得着让太子亲自劳神吗?太子妃的意思,就是太子的旨意!”
丝栾拉紧了薛浅芜的手,不肯往前多迈一步。柳采娉拧起了眉头道:“怎么?莫非丝栾嫌弃众姐妹们粗拙,竟不肯搬过去住吗?”
丝栾整个抖在地上,颤着音道:“奴婢福薄,并未能亲身侍奉过太子!还是等真有侍寝了,再搬不迟!”
柳采娉的侍女“嗤”地笑了,鄙夷地道:“就你这不出众的模样,想着太子也不用你侍寝!你倒是能做梦,自个儿高估起自个儿了!也不找个臭水沟照照配不配!太子肯往干霖院来,多半是因为新奇这儿的环境!把你拉到前院,跟众位妃嫔一比,还不是排到天边去!”
丝栾咬紧了牙,泪窝在眼眶里,身子微微颤着,纤瘦指节握得发白。柳采娉轻轻呵斥那侍女道:“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