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惊一乍中醒过来,素蔻公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总觉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和怪异。周遭人的言语行为,她全然不注意,只时而不时地,把失魂落魄的狐疑眼光从薛浅芜身上掠过。
那眼神因含着不确定的成分,并不算犀利和坚硬,就像绵软的刀片子,不痛不痒却很贴肤贴肉,所扫之处,让人毛发皆不自在。
薛浅芜知道,素蔻公主因在烟岚城的经历,早把薛浅芜当成了水火不容的情敌;又因刚才自己那番“东方爷干净了,也好给公主您一个交代”而举棋不定着。
素蔻公主思绪纷乱。难不成他们已经分手了,转变成了一种友谊式的存在?那么此番,这叫花女现身京城,且在距离东方爷的新府不远之地置下这份家业,又是为何?纯属偶然,还是有人为她硬撑着腰?
在素蔻公主的印象中,这叫花女应该不会有做鞋的手艺啊,如果她有此才,当年未遇到东方爷之前,也不至于匪窝营生,大冬天里穿着开缝露脚趾的破鞋了。
当然这些,都是素蔻公主悄悄打探出来的。
女人一旦把某个人作为莫须有的对手,就会对其一切极为上心,比关注与自身密切相息的大姨妈都要投入几分。所以女人是天生做侦探的料子,那份职业敏感,那份细腻觉悟,一旦用到了正地方,是绝对让男人汗颜的。
素蔻公主的不安宁,虽极力压制着,也流露出了几分,在空气里化成一抹焦灼。台下前来庆贺的人多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眼见整个开业典礼中途被打断了,最受皇室宠爱的宝贝娇公主,又一筹莫展、患得患失地阴沉着脸,谁也不敢眉飞色舞长篇大论、借机显山露水抛头面了,生怕一句不对味的扯淡,惹了烦心,就得罪了仕途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
难得静了下来,东方碧仁也是不大喜欢这种敷衍应付之场合的,就以主持大局的身份,仪态雍容,寥寥几句得体情面话儿,挽了一个简洁大气的结,典礼算是圆满谢幕。
素蔻公主再看一遍薛浅芜等三人,最后指着绣姑问道:“这位姐姐看着面生,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薛浅芜很不满她审视犯人那般的目光,抢白她道:“你没见过,也是正常。你生活在黄金殿里,怎能一一识得我在贫贱里的那些交情?况且你走之后,这么长的光景,我就不能结交新朋友吗?这个姐姐,自然是我的金兰拜把儿,难道结交朋友也得经过验证,非得公主认识才作数吗?”
素蔻公主的脸如染枣色,她在众星捧月、千宠百护之中生活惯了,连被人大声斥责过都不曾,何况是这样毫不客气地抢白?
当时就羞愤得差点背过气去,旧的眼泪尚未干涸,新的一波又要滚落冲刷而下,大有不哭倒两个男人不罢休的架势。东方碧仁好是头疼,虽对素蔻公主烦恼,却也不能埋怨,更舍不得责怪薛浅芜,只柔声道:“你是姐姐,承让着些……”
可能是薛浅芜个人的心理因素,总觉东方爷对她有所盼有所求的时候,嗓音尤其动听,仿佛笼罩着一层含蓄难以言传的沙哑质感,深深埋藏于地底下的幽泉那般,淙淙然地流过,带走了她的一切桀骜和不依从。
薛浅芜脸红着,大多是因不好意思的缘故,吐吐舌头,对素蔻公主陪笑道:“民女粗俗,与那些姐妹们嬉闹惯了,说话没个轻重,公主妹妹肚子里能行船,不要给俺计较就是……别哭了啊,哭花了脸,可就不漂亮了,东方大人还在身旁看着呢,话说女孩子一定要以最美的面孔,出现在情哥哥的视线里,难道妹妹连这浅显入心的道理,都忘了吗?”
素蔻公主经此提醒,好像被谁下了诅咒,眼泪急生生轧住了,比龙王止雨还要迅速及时。为了少些尴尬,拿出一块精致柔软的水印帕子,轻轻拭着残存的泪。还好,红粉胭脂并没褪掉多少,亦没留下很显眼的痕渍。
东方碧仁无语苦笑,丐儿还真是一剂稀世灵药啊,连哭病都能治!却偏偏还夹枪带棒,她刚才的那通话,分明摆着了是奚落自己。可他能有什么辙儿,只好当冤大头,任她言语暗箭棒杀,躲不过闪不开。
再杵下去,女女互斥,情势不容乐观。东方爷向赵太子迁使眼色,让他带着公主回去。赵迁正有此意,对素蔻公主道:“热闹也看完了,该回了吧?再纵容你,只怕我也要连并着,一起受罚了。”
“父皇母后怎会罚你?”素蔻公主不情愿地挪着步子,看着东方爷道:“东方大哥,你不回吗?”
暗弦再次拉紧。东方碧仁看了看薛浅芜,满腹情深简短成了一句:“待会我来看你。”
薛浅芜点点头,目送着他仨人离开。心中忽而生悲,迫不得已、言不由衷的日子,这就要拉开序了吗?
是谁赐予他们这些枷锁,为何不能摆脱?而要陷入不能相见自如的离合苦?
路还太长。苦涩偶尔涌起的时候,她会怀疑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感情存在的价值。
绣姑拍了拍薛浅芜,语重心长道了一句:“都散去了,咱也开始新生活吧。”薛浅芜默然环视着新院子,力量忽复返了回来,失落一扫而光,脸上再度绽起了明亮的笑靥。她嘻嘻傻笑着,朝绣姑充满希望地点头。
身旁的老者耳聋,全然不晓她们在说什么,但受得薛浅芜的情绪感染,竟也难得乐呵起来。花白的须发一抖一颤着,金色的残阳透过门框打在院内,青石铺成的地面,反射出了一层奇异的光。让人刹那之间,产生古稀还童的错觉。
薛浅芜蹦跳着笑道:“这庄园甚好啊,所有权是自己的,可以闹个天翻地覆,都没人管得着……”
“你省些力气吧!”绣姑敲敲她的脑袋:“东方爷若听到你这话,会认为你拿他当外人,心里该是怎样失望的滋味儿?难道住他府上,你就浑不自在了吗?再者说了,这个鞋庄虽由你我做主,但经了朝廷的重视干预,此后便再也脱不了干系,小的事情咱们可以决断,大的行动还是要上报批准的!绝对的自由,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存在……”
薛浅芜苦闷叹气道:“好没劲儿,无论什么事情,天地小了施展不开拳脚,做大了又有人来压制你!”
绣姑笑着宽慰她道:“还没一定呢,谁也不知能做出个什么样儿,你的成就感别来得太早了!”
薛浅芜得意摊了摊手,摇头晃脑地道:“你看咱是白手起家,不照样遇着贵人,有了容身之处吗?”
绣姑眼含深意笑道:“我算是小姨子,托着你的福了。依我看啊,这宅子是妹夫送我的,你住不了几下,就要被接走了……”
薛浅芜急得抓耳挠腮,睁大眼笨笨连问道:“我住哪儿?你是谁小姨子?什么妹夫?”
绣姑掩嘴吃吃笑着,笑她傻得可爱。薛浅芜又愣了几秒,反应过来,脸烘烘地烧着,闹道:“我就和你挤在一块儿!你嫌弃也不行!谁也拉不走我!”
绣姑忍住笑道:“有很多鞋的地方,是我的家;有东方爷的地方,是你的家!你要分清这个,才不至于冷落了未来的公婆!当然你想回来,我随时都欢迎,只怕你不肯呢,今儿个回来,说不定当晚就吵着走……”
薛浅芜听她越发说得自己没一点儿出息,当下又羞又臊,佯装生气,胡乱回转过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却正撞上一具宽敞的胸膛,不禁“呀”的惊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