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宫中诸人追问简虚白之际,宋宜笑正借着低头敛眉之际,掩住眼底掠过的震惊!
“外祖母,您别急!”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头时面上已重归温柔体贴,软语道,“夫君是您嫡嫡亲的外孙,有道是血浓于水,即使他这些年来没福养在您膝下,难为还能不孝敬您吗?”
宋宜笑一面说一面心念电转:她之前已经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出丈夫并非晋国大长公主亲生骨肉,而且这场当年的换子,十有八.九,理亏的是晋国大长公主,甚至连太皇太后都牵涉其中!
但听到端木老夫人亲口问出简虚白会如何处置“裘氏老妇”、“晋国贱婢”——宋宜笑还是感到心头一沉!
“也不知道这两位当年做了些什么,看这位外祖母的意思,是绝对不肯化干戈为玉帛的!”她急速的思索着,“现在这位外祖母似乎以为我也知道内情,是以想让我给她个明确的答复,瞧外祖母的样子,只要我的回答,但凡有一点点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意思,她恐怕当场就要同燕侯府翻脸了!”
如果端木老夫人现在要针对的是其他人,哪怕是肃王之类,宋宜笑当然是二话不说顺着她的意思来——毕竟宋宜笑可没有光风霁月到了为了外人让自家长辈不痛快的地步!
然而太皇太后与晋国大长公主?
且不提这两位,尤其是晋国大长公主对宋宜笑一直不错,单说她们一贯以来对待简虚白的态度,宋宜笑认为也不可能任凭端木老夫人由着心思来。
这不是说她不在意端木老夫人的心情,以及简虚白生身之母的委屈,主要是因为太皇太后跟晋国大长公主对简虚白的宠爱,这些年来早就是路人皆知了!
坊间有俗话说生恩没有养恩大,纵然太皇太后跟晋国大长公主当年十万分的对不起仪水郡主;纵然简虚白有端木老夫人这个亲外祖母以及简离邈那个亲爹在,也许根本用不着太皇太后的抚养——可世人未必会这么体谅简虚白!
宋宜笑再孝敬端木老夫人,也不可能为了哄她高兴,罔顾丈夫的名誉。
再说了,她虽然根本不知道简虚白的打算,但从端木老夫人现在的反应来看,简虚白有很多事情是瞒着老夫人的。
显然简虚白没打算什么都听这位外祖母的——那么作为他的妻子,宋宜笑当然也不能拉丈夫的后腿,反而得帮着丈夫安抚住端木老夫人才是!
宋宜笑这么想着,语气越发温柔,“说起来您这些年来一直不在帝都,我们成亲的时候都没能给您磕头敬茶,竟到前些日子才把您接来府里,实在是不孝!这会子您有吩咐,我们哪有不听着的?”
端木老夫人这会心情复杂之极,心神难免震撼,是以竟然没看出来她在套话,嘿然道:“孝顺不孝顺我,这个不重要!一来我只是你们的外祖母,又不是祖母!你们原也没义务替我养老,能够一直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对得起我了!二来我也不是坊间那些老无所依的老家伙,离了你们的赡养就没法活!”
她冷冷的扫了眼站在那儿的外孙媳妇,“但仪水是阿虚的生身之母!她死于晋国贱婢的逼迫与裘氏老妇的纵容——你们做亲儿子做亲儿媳妇的为她报仇,岂非理所当然?!”
“居然是这样的仇怨?!”宋宜笑暗吃一惊,心道,“这可真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太皇太后也还罢了,我那个前任婆婆、现在的二伯母,怎么看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就她对晋国大长公主的了解,虽然这位金枝玉叶不是什么贤妻良
母的典范,但除了在对驸马态度恶劣、在男色这个问题上一直叫人诟病外,其他方面,尤其是对待晚辈上,可始终给人和蔼体贴的印象啊!
这样一位长辈,怎么会逼死简虚白的生身之母呢?
而且就算晋国大长公主这么做了,却又何必将简虚白养在自己膝下,对外宣称是自己的次子?还让简虚白越过父辈继承了简平愉的爵位?
各种疑问纷沓而至——宋宜笑努力按捺住向端木老夫人问个明白的冲动,作出肃然之色来,说道:“娘当年受的委屈,我们自然是铭记在心!”
话音未落,不待端木老夫人接口,她却忽然又换了一副神色,带点委屈带点不解又带点怒意的说道,“只是……我们做晚辈的也有一事不解:何以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外祖母也好,爹也罢,竟无人告诉我们?”
这话问出来之后,端木老夫人原本的气势汹汹顿时一滞!
其实这个原因端木老夫人早先已经跟简虚白说过了——说到底就是老夫人并不信任简虚白,小时候怕他说漏嘴,大了怕他心慈手软。
而老夫人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本来就是个非常疼爱自己血脉的人,现在简虚白又是她亲生女儿以及亲外甥的唯一子嗣,如果简虚白坚持软语央求的话,哪怕老夫人这几十年下来,已经将心肠磨砺如铁,也很难拒绝这个外孙。
所以还不如索性什么都不跟他说,自己给他把一切都安排好,让他坐享其成!
当然这么做的话,简虚白事后知道了肯定会有芥蒂——那就好好的哄嘛!亲外孙,自己又是真心实意为他好,怎么可能哄不过来?
如果现在发问的是简虚白,端木老夫人早就酝酿了无数说辞与安抚。
但现在偏偏开口的是宋宜笑,外孙媳妇总是比外孙隔了一层的,而且宋宜笑说的也是理直气壮,“这些年来人人都说夫君福泽深厚,盖因先帝与太皇太后,及二伯母晋国大长公主殿下,皆对夫君宠爱有加!然而人人也知,夫君生来不受父兄怜爱,没了的二伯父与三哥,在去年之前,一直是夫君的至亲之人!却也一直视夫君如仇雠!”
“记得初遇夫君时,夫君正因为二伯父重视三哥而无视他,伤心之下,出了晋国大长公主府,避至布庄之内——虽然后来爹爹寻了过去,百般安抚,然而那时候夫君只道二伯父方是他的生身之父,爹爹待他再好再和蔼,这叔父又岂能与亲父比?”
“后来夫君之所以主动参与讨伐乌桓,亦是为了博取二伯父以及三哥的欢心,结果却为小人设计,沦为俘虏,在乌桓一待六年!”
“如果夫君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又何必遭受这番颠沛流离?!”
宋宜笑说到这儿,瞥了眼脸色苍白的端木老夫人,语气微冷,“当然,外祖母与爹爹必定是真心疼爱夫君,之所以一直不告诉他,想来两位长辈,也是有苦衷的?”
“只是……”
“我又不明白了:既然两位那么多年都没告诉夫君只字片语,冷眼旁观夫君想方设法讨好二伯父与三哥而不可得,爹爹甚至亲口跟夫君说,夫君是他与二伯母无意之中生下来的子嗣!”
“可见爹爹与外祖母已经打算一直骗着夫君了!”
“又何必在最近,忽然反悔,把什么都告诉夫君?!”
她无视了端木老夫人微微哆嗦的嘴唇,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嘲讽之色,“当年我的生身之母遇刺身故,之后,我辗转得知,我那生身之父,原来是死于我生身之母之手——
那时候我以为我是全天下最悲惨的人了!这样的恩仇我要怎么想怎么面对?!”
“却原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夫君的遭遇,可比我惨多了啊!”
“至少我的生身之父与生身之母,对我不好就是不好,对我的好另有目的也没有很遮掩……”
“总好过夫君,自以为是如掌上明珠的长到成家立业,子女都快成双了,方知过往一切,不过是虚幻,抚育自己多年的至亲,反倒是仇人!”
“我真不知道,这两日,夫君是如何在众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装得一切如常的?!”
宋宜笑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复敛了嘲色,归回一个大家贵妇在长辈面前该有的恭敬与温柔,“我虽是宋氏之女,然而福薄,不曾得闻江南堂的教女之道,随母寄居衡山王府期间,因着寄人篱下,亦少有庭训之机!方才所言,虽是为夫鸣不平,得罪怠慢外祖母之处,还望外祖母海涵!”
端木老夫人怔怔的望着她,半晌,才自失的一笑,说道:“你都说了,你是在为阿虚鸣不平——那么我们做长辈的拿什么罚你呢?责怪你替阿虚说话吗?夫妻一体,你偏袒他本来就是应该的!”
她脸上露出落寞之色来,“不过正如你所言,阿虚是我的嫡亲外孙,是离邈唯一的孩子,我们怎么会害他、怎么会不考虑到真相揭开之后他的心情?!”
“世事难料啊——即使我们这几十年来,为了给仪水报仇,可谓是殚精竭虑,却也不敢说,一准可以成功!”
“假如我们失败了,那么阿虚什么都不知道,或者,可以为他争取一线生机?”
“尽管很渺茫,然而做长辈的,也只能为他做到这儿了!”
“毕竟,我也好,离邈也罢,是不可能不为仪水报仇的——所以即使阿虚恨我们怨我们,我还是要问一句:他到底,要不要尽人子之责,为仪水,讨个公道?!”
宋宜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幽幽道:“请外祖母容我再放肆一回:当年我那娘家嫡亲祖母,想必也是认为,让我那生身之母自觉在宋家待不下去、改嫁离开宋家,乃是为我那生身之父好!”
而事实呢?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在韦梦盈离开宋家之后,宋缘再娶,都得到了庞老夫人心心念念已久的男嗣——可今生宋缘的结局却是惨死在韦梦盈手中不说,连他与卢氏的三个孩子,也相继夭折,堂堂江南宋,海内六阀之一,经历过多少乱世与战火,都不曾断绝的传承,竟就这样消亡于世!
即使宋宜笑现在许了宋氏旁支接掌江南堂,可往后的江南堂,终究不是那个江南堂了!
哪怕是前世,宋宜笑冤死时柳氏母子尚且得意,不过宋宜笑推测,宋缘如果不是对韦梦盈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何以要对自己这个嫡长女赶尽杀绝,毫无父女之情?
她不相信宋缘这个状元看不出来自己是被冤枉的——他还是那么做了,岂是因为宠爱柳氏、偏袒柳秩音?
岂不是因为,由爱生恨,迁怒到自己这个韦梦盈的亲生女儿身上?!
这样的宋缘,哪怕没有袁雪沛挑唆,迟早也会做出不该做的事情来——那一世里,柳氏的下场,会比卢氏好多少?
她的孩子,会比宋宜耀更幸运么?
然而前世今生,庞老夫人逼着韦梦盈改嫁时,恐怕都认为,她是为了儿子好、亦是对宋家好吧?
端木老夫人才平静下来的脸色,再次苍白如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