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心神不宁的走到清熙殿前,听到宫人问安的声音才猛然惊醒,定了定神道:“皇祖母这会可有闲暇?”
宫人进去问了,片刻后出来,道:“太后娘娘在偏殿等您!”
“太子怎么想起来到哀家这儿来了?”太后看到长孙进来,抬手叫了起,温和的问,“皇帝这些日子都不大好,朝政委托于你,你可要上心才是!”
“朝政虽然繁忙,但也不能轻忽了尊长。”太子听到这话就觉得心头一沉,他的成长过程里,显嘉帝当然是最亲近、最熟悉的长辈,其次就是太后——由于显嘉帝急于栽培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他自幼课业就很重,这两年开始着手学习处置政务了才轻松些,是以一直以来,见到生母嫡母的机会都不多,反倒是太后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母亲的角色——这也是太后向来支持他的缘故。
所以祖孙两个一向亲密,说话都很随意,这会太后看似温和慈爱,但言谈举止之间,却有着不难察觉的疏远,提到朝政时,更带了淡淡的责备,太子如何察觉不到?
他按捺住惶恐,恭恭敬敬道,“这些日子都没能来给皇祖母请安,实在不应该。是以方才处置完政务,立刻就过来看您了!”
“太子有心了!”太后闻言微微而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其实哀家左右不过这么一回事,倒也没什么需要人操心的。却是皇后,自从青州的事情传过来后,她这些日子可是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唉!”
“皇祖母说的是,惜素这两日每每探望母后回去,提到此事也是忧心忡忡。”惜素是太子妃的字——苏伯凤出了事,太子这边固然没什么心疼的,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但场面上却肯定要有所表示的。
这么简单的错误东宫自不会犯,所以打从消息传来,不管是在翠华山,还是回到皇宫后,太子夫妇都去慰问过苏皇后的,尤其是太子妃,嫡婆婆不吃不喝成天以泪洗面,做儿媳妇的哪可能坐视?这两天几乎隔日就要去未央宫请一回安,苏皇后听不听得进去劝慰是皇后的事儿,太子妃有没有这个心,那就是东宫是否孝顺的大问题了。
是以,这会太后提到皇后,太子倒不觉得心虚,然而顺着太后的话头说了几句,总觉得太后明里暗里是在指责自己与青州之事有关系——到这时候已经用不着再试探,太子哪还不知道,顾韶的推测是对的:帝都如今的谣言,正是太后所为!
虽然说来之前已经得了顾韶的提醒,可太子依然觉得心冷如冰。
——太后与显嘉帝原是他最强大的依仗,但现在,太后却成了他的敌人。
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长孙,终究比不上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
太子自己也已有了儿女,他不是不能理解太后的心情,可他也有他的委屈:代国长公主之所以要支持魏王夺储,是担心崔妃入主铭仁宫后报复自己。
问题是公允来讲,她跟崔妃之间所结的恩怨,绝大部分责任,在于代国长公主。
将口角之争上升到当面掌掴的侮辱,再上升到你死我活的仇恨——崔妃朝代国长公主身边安插人手固然不对,却又何尝不是被逼的?
“假如皇祖母一早约束着代国皇姑,不许她养成骄横跋扈的性情,当初又怎么会那样对待母妃?”太子想到这儿,只觉得说不出来的苦涩层层叠叠的涌上来,让他整颗心都冷到了麻木,他有些蹒跚的出了铭仁宫,翻来覆去的想着,“事情的起因明明就是代国皇姑不对,可皇祖母也好,父皇也罢,什么时候怪过皇姑一句?如今皇祖母更是为了皇姑要对付我……”
太子彷徨而去之后,玉果端着糕点茶水走进偏殿,见太后怔怔的望着地砖,神情晦暝,眼中皆是沉重,不禁暗叹一声,将茶水小心翼翼的搁到案上,低声道:“娘娘何不与太子开诚布公的说一说?太子素来孺慕您,您若开了口,他绝不会拒绝的!”
太后闻言嗤笑了一声,淡淡道:“他当然不会拒绝了,毕竟哀家还活着不是吗?”
玉果听出太后心情很不好,忙低头噤了声。
“何况他就是真心答应了又有什么用呢?”太后却继续道,“就好像哀家从来没赞成过代国掺合夺储之事,可她自顾自的去做了,难道哀家还能打死她?!只要崔氏活着,将来如何可能不寻代国报仇——到那时候哀家与皇帝都不在了,这铭仁宫换她来住,她非要代国死,你觉得太子拦得住?还是觉得太子会为了今日对哀家这个皇祖母的承诺,拿他的生母怎么样?!”
太后叹了口气,“你跟着哀家也有些年了,早先的事情忘记了吗?当年,先帝临终前,何尝不是殷切叮嘱哀家与皇帝,莫要太为难申屠氏与贞媛膝下的子女?”
——那时候先帝自知两位宠妃是肯定没有好下场了,只盼望显嘉帝能够看在骨肉之情的份上,饶了异母弟弟妹妹们一命。
结果呢?
慢说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膝下那几位了,压根就没趟混水的那些子女,也统统在显嘉帝登基之后,携子带女,全部下去陪先帝了。
先帝膝下四十多个子女,单皇子就多达二十几位,如今却仅存显嘉帝与伊王两支。
太后自己就做过毁诺之事,又怎么可能相信太子?
“当然,太子到底也是哀家的骨血,何况皇帝的身体……”提到儿子,太后沉默了会,才继续道,“若非万不得已,哀家也不想伤了皇帝的心!可代国……哀家统共就剩了这么两个女儿,委实不想她没个好下场。这回,权当是念在祖孙之情的份上,给太子一个机会罢!”
顿了顿,又说,“若是……那么皇帝也没什么好说嘴的了!”
玉果眼角瞥见,太后说这句话时,眼中一片平静,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情绪——她却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帝都的谣言愈演愈烈,京兆府、刑部、大理寺都派出衙役在人群聚集处弹压辟谣,然而这么做了之后,虽然确实没有那么多人只为了一时口快惹上官司,但私下里对东宫却越发怀疑了。
“现在辟谣没什么用,毕竟赵悟父子还在押解路上。”顾韶私下提醒太子,“这件事情原本与殿下毫无关系,再怎么查按说也查不到您头上,可眼下却有个问题……”
太子皱眉问:“什么?”
“赵悟从拘了苏伯凤下狱起,就一直想要投靠殿下。”顾韶叹了口气,“只是殿下一直没有答应他——之前也还罢了,如今陛下都亲自发了话,他们父子是肯定没活路了,不但这父子两个,按苏家这会的震怒,恐怕整个赵家都……”
顾韶这么说当然不是同情赵家,他宦海沉浮这些年,破家灭门的事情见得多了去了,慢说赵悟父子根本不无辜,就算无辜,他也未必有心情去主持公道——他说这话却是担心,“赵悟既然因苏家拒婚就纵容其子作出丧心病狂之事,心胸狭窄到这地步,万一因殿下您拒绝他的求援,在抵达帝都之后胡说八道,损及您的名誉,若平时也还罢了,但眼下谣言沸沸,届时,恐怕难以处置啊!”
太子闻言,脸色顿时变了又变:确实,从苏伯凤的经历来看,赵悟这个人的器量可不大!他之前向东宫表达投诚之意时,苏伯凤尚未残废,那会的赵悟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情跟太子搭上关系,谋取一份从龙之功。
当时太子不理睬他,却是无妨。
毕竟赵悟这个一州刺史虽然在地方上属于顶尖的高官了,可跟朝中一比,也就那么回事——纵然暗恨太子瞧不上自己,又能如何?
但现在赵悟已经是山穷水尽,按照他在苏伯凤之事上表现出来的性情,哪怕明知道此刻即使是太子,想救他也无能为力,恐怕为了出口气,也会索性把苏伯凤残废的原因,栽赃到东宫头上!
倘若只是这样,太子其实也不是很担心。
毕竟他到底是一国储君,想污蔑他,哪有那么容易?苏家虽然底蕴深厚,但在显嘉帝一心一意维护长子的情况下,想单凭赵悟的一份口供就栽赃东宫,却也未必能够!
问题是,现在太后也有此意!
这位皇太后都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借着赵悟之言,在人前表示一下对太子的失望,便足够对东宫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了!
——毕竟,她是太子的嫡亲祖母!
谁会怀疑做祖母的污蔑亲孙子呢?
尤其朝野上下都知道,太后素来宠爱太子,对这个长孙的怜爱纵容,还在嫡孙赵王之上!
只是让太子为了避免赵悟拖自己下水去保他也不现实,且不说太子咽不咽得下这口气,单说他就是诚心诚意的伸出援手——在显嘉帝亲自发话、太后表态,统统都站在苏家那边的眼下,区区一个储君怎么可能维护得了赵悟父子?!
“既要防止赵悟绝望之下胡说八道,又给不了他希望。”太子眯起眼,暗忖,“那只能杀人灭口——可皇祖母,苏家,会给孤这个机会么?”
甚至,焉知这是不是一个陷阱,等他一出手,就坐实他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