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笑回到燕国公府时,简虚白已经散衙归来,自然要问起她今日的宋府之行:“顾公可是给你们父女说和了?”
“倒也算。”宋宜笑给他斟了盏茶,捧起自己那盏浅啜了口,蹙眉道,“不过主要还是给钟陵郡王做说客——他笃定太子必能登基,也还罢了,只是头回照面就跟我摊这样的牌,你说他就不怕咱们把这事禀告给太子,叫太子对他生出憎厌防备之心?”
毕竟太子自己都没住进宣明宫呢,怎么可能喜欢现在就打算帮他儿子算计着那张位子的人?
就算宋宜笑不想平白得罪太子妃母子,是以不去告这个状——还是那句话,太子还在当储君呢,即使宋宜笑想照顾韶的提醒未雨绸缪,也不必急在一时啊!
顾韶到帝都才几天?
犯得着这么急着给她交底么?
要不是亲眼看到他老当益壮的模样,宋宜笑简直要怀疑他时日无多,这才匆匆忙忙的抢时间。
“他这哪是给钟陵郡王考虑?”不想简虚白闻言,呷了口茶水,却淡笑着道,“他这是在转着弯给自己找退路呢!”
见妻子神情诧异,他思索了下,觉得这事是可以让她知道的,便道,“我祖父是在我五岁那年致仕的,顾公归乡更在那之前——你算算时间!”
“是陛下才登基那会?”宋宜笑好奇道,“这里头可有什么说法?”
“你也知道,皇舅自登基起,御体一直都有些欠佳。”简虚白眯起眼,道,“其实这几年已经好了不少了,早几年,尤其是才改元那会……皇舅差不多每天上朝时都做好了向群臣托付太子的准备的!”
又说,“顾公出身洪州顾氏,算起来祖上也是名门,虽然不如海内六阀,却也是簪缨世家之一。虽然如六阀一样,到本朝时已然败落,大不如前,可积年底蕴到底还在。这也是顾公寄情林下近二十年,依然可作太子臂助的缘故。”
“顾公今年才过花甲,当时年方不惑,可谓正当壮年?”宋宜笑听到这儿,渐渐明白了,“有出身有势力,一度权倾朝野,显然也有能力!这么说……?”
“不错!”简虚白赞许的看了她一眼,道,“世人都道他当年败于我祖父之手,这才不得不辞官归乡——实际上,最关键的不是他在朝争中落败,而是皇舅那会只道自己享寿不永,看中他才干,想让他辅佐太子!”
——老皇要给新君留人手,一般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捧,明旨颁发、当众郑重托付的顾命大臣;第二种却是贬,快不行的时候找个理由把人打下去,严重的甚至下狱、流放、抄家……好让新君上台后施恩,收服人心。
顾韶悲催的轮到了后一种命运。
更悲催的是,显嘉帝打算等太子登基后再起复他,然后太子到现在还在东宫!
“倒也难怪钟陵郡王一提拜他为师,陛下就准了!”宋宜笑想到这儿也不禁为顾韶掬一把同情泪,“想来陛下也一直在考虑怎么召他回来了?只是,怎么会拖这么久?”
“一来皇舅身体一直没全好,总是不大放心;二来……”简虚白叹了口气,提醒,“你忘记苏家了?不是太子的亲外家,偏还手握兵权,权势显赫,又有苏少歌这样声名在外的出色子弟,就算冀国公当初不趁讨伐乌桓的机会做手脚,皇舅对苏家也不大放心的。”
而顾韶,就是显嘉帝为了牵制苏家留的后手。
按照显嘉帝当初打发他回老家时的盘算:自己死后,太子召顾韶还朝,委以重任,那么顾韶身负君恩,帮着新帝打压苏家、巩固皇权,理所当然!
可偏偏这位皇帝低估了自己的寿数,一年年过去了却始终死不了,而苏家也没衰败到不需要防备的地步——是以,顾韶的起复就更不能随便了!
毕竟这位名门之后的重臣又不是傻子,洪州顾氏诗礼传家,他个人也以文名动天下,走的是最正统的文官路子;苏家却代代出武将,上下五代才出了个苏少歌这么个才子,还跟顾韶差了两辈人的年纪!
正常情况下,两边压根没有过不去的矛盾,他为什么要跟一个昌盛的后族过不去?
但这回他受命做钟陵郡王的老师,默认被绑上太子的船,想不跟苏家干上也不行了!
宋宜笑不免诧异:“这个道理顾公不可能不知道吧?他做什么还要来帝都呢?”
“他已经远离朝堂近二十年,即使如今瞧着老当益壮,你觉得他还能再等二十年出山?”简虚白淡淡道,“错过这次机会,没准他就要当真寄情山水到老死了——他怎么甘心?”
宋宜笑想到顾韶那远比实际年纪年轻的面容,一看就是精心调养的结果;再想这位致仕后不久,就从故乡洪州搬去江南,理由是喜欢江南的风情,但焉知不是为了江南水土更养人些?
这么在意身体,未必只是为了长寿,恐怕更为了起复之后的大展身手——夺储的混水对于有些人来说犹如龙潭虎穴避之不吉,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他们弄潮的好时机!
她张着嘴,过了会才道:“好吧,这些事情我知道了。但你还没说他这么做,为什么是在找退路?”
“他那番话,其实是想通过咱们说给皇舅听的。”简虚白似笑非笑道,“用意么,跟他说的话恰恰相反,却是不想趟太子登基之后可能有的争储混水!”
毕竟,“顾公年岁已高,虽然身体不错,但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此番来帝都,为朝廷再鞠躬尽瘁个十年,最多十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他原就是天下皆知的名臣,只要最后登基的是太子,单凭这份辅佐之功,足以保顾家数十年荣华——除非顾家自己作死!”
“而就算他十五年后才告老,你想钟陵今年不过八岁,他还是太子的嫡长子,底下如今也才两个庶弟,生母皆出自卑微,论资质好像也不怎么样,正常情况下,十五年之后,钟陵的地位应该还不至于出大问题!”
这样顾韶正好功成身退,还能免了功高震主之祸——宋宜笑听到这儿越发诧异:“这不是很好吗?那他为什么还要找退路?”
简虚白笑着摇头,伸手摸了摸她发顶,道:“这只是他暗示皇舅的打算,可皇舅准许不准许还不好说呢!”
他脸上笑容忽然淡了下来,“毕竟,我们那位祖父,可是不会起复的!”
宋宜笑怔了怔,猛然脱口道:“制衡?!”
“不错。”简虚白眉宇之间闪过一抹复杂,“咱们那位祖父的致仕,固然与他早年私德不修有关系,但也是因为当时顾公已去——没了顾公在朝中,皇舅是不会让他一家独大下去的!”
都讲到这儿了,他也索性再多说几句,“你看现在的朝堂,数得着可称权臣的:苏家如今已在作殊死一搏了;金素客膝下子嗣是出了名的不争气,不然之前也不会被你轻易抓到破绽;蒋家低调无比,子弟中唯一惯着点的也只有跟你关系好的那位蒋小姐,但也没惯出什么惹事生非的毛病来;卫家是皇舅亲自挑给太子的岳家,也是默默做事不吱声的。”
最重要的是,“这几位论权势论名望,都心照不宣彼此牵制,远不如咱们祖父与顾公在时!”
所以,他们在简平愉与顾韶相继致仕之后,屹立朝堂至今!
“所以,没有咱们祖父这样的人物同朝制衡,顾公非常担心,鸟尽弓藏?”宋宜笑之前一直觉得后宅阴私龌龊,如今听丈夫说了这么一会庙堂之间的“规矩”,方知宦海之深广——真真是伴君如伴虎!
简虚白淡淡一笑:“他壮年返乡,蛰伏近二十年,堪堪出山。皇舅心下对他难免也是深怀歉疚,这会委婉表达想善终的愿望,皇舅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又说,“之所以挑你传这个话,主要这样的祈求他不可能直接跟皇舅提,也不好让太子转达——偏偏皇舅如今在静养,除了我们这些晚辈子侄外,朝臣都很难见到。也只能打我的主意了!”
见妻子露出恍然之色,简虚白端起半凉的茶水随便抿了口,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思:其实以上那番说辞,前面关于顾韶当年致仕的真正缘由固然不假,后面却不过是他随口说来,搪塞不谙政事的妻子罢了。
——若他没有领会错的话,顾韶今日跟宋宜笑大谈“心知肚明,却困于情”的主要目的,却是为了借宋宜笑之口提醒自己,别因为显嘉帝与太子此刻的信任宠爱,失去未雨绸缪之心,该给自己找个未来的“对手”了!
否则,今年才十八的他,是太子信任的表弟兼臂助;他日年富力强羽翼丰满的他,也该如简平愉、顾韶一样,从“膀臂”被划到“眼中钉”了!
“这几年没听说顾家有什么出色的子弟,上回拿他帖子来的那个外甥,虽然也算人才,走的却是师爷的路子,善谋不善断,这种人一般都是跟在权臣身后,想在庙堂之上撑起一个山头却还不能够!”简虚白心下暗想,“也不知道这位顾公,私下预备了什么样的‘对手’给我?”
顾韶跟他亲祖父有仇无恩,当然不可能平白提点他——之所以这么做,恐怕是早已给简虚白预备好了这样一位“对手”不说,还想借简虚白之手给那“对手”铺铺路。
至于顾韶为什么不自己出面,却要假手于他,兴许有什么内情?
“到时候看看吧,若是聪明人,倒也不妨合作一番。”简虚白眯起眼,下定决心,“只是下次绝不许任何人把善窈拖下水了!”
他才说服妻子远离政事哪,这姓顾的居然就倚老卖老的拿宋宜笑当幌子用了!
要不是目前太子一派不占上风,确实需要顾韶镇场子,简虚白慢说跟他合作,不坑死这老家伙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