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五十余名白袍骑兵一人三马,风驰电挚撕破咆哮的朔风,狂奔于一望无际的雪野上。雪原向北延绵百余里,横亘着巍巍太行;向南数十里,片片雪花悄无声息落到薄透的冰面上,将蜿蜒曲折的大河装裹成银色巨龙。
“驾!”柳萧菲猛踢坐骑腹部,恨不得战马肋生双翼,立即飞到师父和师祖身边。
“柳小娘子,某知你心急如焚。可既然曳落河的斥候就在附近出没,吾等随时会与之遭遇,故切不可在行军时将任何一匹坐骑的力气榨干,以免接战之际发生不测。”河东素叶军校尉南霁云见柳萧菲心浮气躁,善意提醒道。
“诺!”柳萧菲竭力平静紊乱的心绪,轻身而起,跳到一匹白色备用战马上。她在素叶义学跟随北庭老兵系统学过骑术,明白南霁云所言不差。
“萧菲妹子的身姿若行云流水,不亏是雯霞师父的亲传弟子。”紧紧护在柳萧菲身后的素叶军斥候黄磬轻笑着点评道。
“黄磬!行军之际,若无军情禀报,不得随意出声!”南霁云厉声斥道:“念汝初犯,不予惩罚,若再犯某绝不留情。虞候团的五色军棍上打军使、下打士卒,不偏不倚,汝难道比霨军使的面子还大,可以凌驾军纪之上?”
“属下不敢!”黄磬想到凶神恶煞、铁面无私的虞候团,吓得连连点头。与他并驾齐驱的同乡好友吴羿则闷头赶路,毫不在意同伴被上司呵斥。
“南校尉,以汝所言,似乎霨郎君可以逾越军纪。可吾在霨郎君身边服侍许久,却常听他讲,无人能超越律法之威。”柳萧菲生性活泼,虽因忧心师父和师祖烦躁不已,但她还是忍不住质疑南霁云。
“这……”南霁云一时语塞,他此时才回味过来,自己方才的话有疏漏。
“禀告南校尉,属下请求发言!”黄磬高声道。
“可!”
“柳萧菲未经校尉许可擅自开口,违反素叶军军纪!”黄磬嘿嘿一笑。
“黄磬胡乱攀诬,记五军棍!”南霁云面若冰霜。
“禀校尉,属下不服!”黄磬故意装出气鼓鼓的样子,仿佛不知罪从何来。
“萧菲妹子何时编入素叶军了?她是雯霞师父派来照顾霨军使的。”吴羿一句低低嘟囔让黄磬恍然大悟。
“吴羿未经许可随意出声,暂记五军棍!”南霁云冷冷道:“念尔提醒袍泽有功,战后可以军功抵罚。”
“诺!”吴羿浑不将五军棍当回事。
“害人反害己,活该!”柳萧菲开心不已。
黄磬见柳萧菲不再焦灼,心中暗暗高兴。而他并未发现,南霁云瞥了眼他和吴羿,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驾!”柳萧菲挥鞭催马,不过经过一番插科打诨后,她心澜渐平,思绪也回到平叛战事上来。
夏日跟随霨郎君骊山祈雨后,自认
为经历过大阵仗的柳萧菲就不太能忍受素叶义学枯燥而平淡的日子,可之后除了夜战曳落河、盯梢闻喜堂外,再无其他惊险刺激的任务,令初出茅庐的她颇感无聊。
柳萧菲在义学的至交好友薛雅歌对她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性又气又笑。孰料盯梢闻喜堂之后不多久,前东平郡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忽然竖起“奉旨除奸”的旗号,率领麾下大军滚滚南下。其先锋田乾真更是借献马之名,带三千曳落河直奔潼关而来。若非王都护及时识破阴谋,战火或许已经烧到京畿。
前来怀州路上,柳萧菲从师父和师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长安朝堂在如何应对叛乱上一度十分混乱,圣人、杨国忠、太子莫衷一是,争吵半日才定下平叛方略。
义学中开有课程讲授大唐中枢机制、各地节镇兵力、四方藩属风貌,可痴迷剑技的柳萧菲对天下大局并不留心,她既不清楚叛军的进军路线,也不明白朝廷的平叛战略,只是懵懵懂懂、满腔激情地跟着师父、师祖,尾随北庭都护兼河东节度使王正见的兵马从蒲津渡进入河东道,北上绛州(今山西侯马市一带)。
抵达绛州后,王都护不再北上,而是扎营宣旨、开府建牙,凭借太原王氏的名望招兵买马,防御盘踞太原的叛军南下。
河东裴氏的郡望闻喜即在绛州,裴家上下对王都护领兵平叛格外重视,不仅无偿提供数万石军粮和几百名部曲,还挑选不少裴家才俊进入王都护幕中任职。
王都护对裴家的善意一并笑纳,可转任河东素叶军使的霨郎君却对裴家敬而远之,不允许任何一名裴家子弟和武士混入自领的素叶军。
柳萧菲在长安时就清楚素叶居与闻喜堂有过节,但她没想到平日里和颜悦色的霨郎君严肃起来竟凛若寒霜、毫不退让。连师父都私下抱怨,自从安禄山反叛以来,乐观开朗的霨郎君日益阴沉,脾气也大了不少。不过埋怨归埋怨,师父依然悉心照顾霨郎君。
师父对霨郎君的一片痴心,义学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柳萧菲在霨郎君身边久了,不必刻意留心也能察觉霨郎君对素叶郡主的深情,因而替师父担心不已。
驻扎在绛州期间,素叶居各地分号招募来的精锐武士源源不断,日益壮大的素叶军的确有底气不在乎河东裴家提供的一点人手。
柳萧菲听师父讲,各地分号中,位于朔方灵州素叶镖局输送来的甲士最多,既有精通骑射的边城健儿和迅捷如风的同罗轻骑,还有强悍勇猛的仆固精兵和骁勇善战的党项武士。师祖则笑道,朔方各部族如此倾力支持霨郎君,泰半看的是素叶镖局总镖头同罗蒲丽的面子。
留在长安的真珠郡主对霨郎君的安危也颇为关心,执意分出一半附离亲卫加入素叶军。霨郎君则从义学征召了五十名最优秀的学员一同出征。在绛州驻扎期间,素叶军也招募不少河东健儿。
但让柳萧菲气愤的是,霨郎君明令女
性学员不能冲锋陷阵,这给跃跃欲试的她泼了一瓢冷水。柳萧菲缠了师父半天,阿史那雯霞才同意以公孙门的名义将她要走。整天伺候花花草草的薛雅歌则只能待在医护营救死扶伤。
就在柳萧菲日夜期盼太原叛军南下之时,王正见忽然命令霨郎君率军东出轵关陉(位于今河南省济源市东),援助洛阳守军。
霨郎君一动,师父自然如影相随,但柳萧菲没料到师祖也会同行。
“师父,霨郎君不是早将师祖双亲从怀州接到长安了吗?”行军途中,柳萧菲忍不住嘀咕道。
“田乾真在陕州被封节帅击退后,据说北渡黄河在怀州一带劫掠;叛军主力一部也已逼近河内郡。汝师祖心念桑梓,岂会安居绛州?”阿史那雯霞出身将门,又时常泡在王霨身侧,对军情略有所知。
出了轵关陉后,地势渐而平坦,风雪也密了起来。苏十三娘嫌大军行进太慢,与王霨商议后,带领阿史那雯霞、柳萧菲、五六名公孙门弟子及一个伙的斥候,马不停蹄直奔怀州而去。
与关中和河东道南部不同,河内郡天空中盘旋争抢的鸦群、大地上烧焦的断壁残垣和路边沟渠冻僵的尸体,无不昭示这里战火肆虐、生灵涂炭。
“这就是战场……”披着白色棉袍、裹得严严实实的柳萧菲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雯霞随某经历过怛罗斯之战,当知战场乃修罗场,兵燹过后、玉石俱焚。”苏十三娘叹道:“霨郎君、王都护与吾夫君三年来在长安费尽心血,所求者正是削弱方镇之兵权,避免祸起萧墙。奈何时运不济,赶上长安朝堂君昏臣佞,安禄山此贼终究还是当了乱臣贼子。”
“师父勿忧,庭州、河中、安西、陇右、朔方和河西六镇兵强马壮,且皆忠心不二;王都护、高枢密使、封节帅更是威震天下的名将,有他们在,安禄山定将授首。”阿史那雯霞颇为乐观:“据李兵马使言,家父在进京途中听闻安禄山叛乱,当即返回拓枝城调兵遣将勤王平叛。此刻由河中长史谋剌思翰统率的四千轻骑正飞驰长安。”
“元判官和马别将带领的北庭兵马、席副使统领的安西健儿、崔副使麾下的剑南军、沙陀部、黠戛斯部等勤王兵马也正奉诏驰援关中。然远水救不了近渴,封节帅虽智谋百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否则他又何必通过高枢密使恳求王都护分兵支援。洛阳能否守住、长安可否躲开战火,关键在于陇右、河西两镇兵马何时抵达前线。”
“师祖,朔方军呢?”柳萧菲被苏十三娘提及的一堆方镇和藩属部族弄得眼花缭乱,不过在义学课堂上捡到的一星半点知识还是让她察觉少了个朔方镇。
“圣人与盛王、杨国忠定下三路出击之策,南路以封节帅为首,坐镇洛阳抵御叛军;中路以王都护为首,出兵河东以收复太原;北路则是朔方节度使李光弼,剑指大同。”阿史那雯霞屈指盘点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