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自停折冲府上下鱼书后,府兵遂废,镇守边疆者皆汉家健儿与团结藩兵。今天下有十一节镇,统率雄兵四十余万、各族兵马不可胜数。节帅中位高权重者不乏王爵在身。然朝堂中枢唯有兵部一衙掌管兵事,虽有陈相兼领兵部尚书,然诸节镇事宜繁杂,陈相难以逐一亲力亲为。至于兵部侍郎,官阶不过正四品下,威不足号令四方节镇、力不堪统领天下兵马,致使各地边镇各行其是、互不照应,纠纷蜂起。故微臣斗胆奏请陛下改易更革,在中书门下设立衙署协助陛下统御天下节镇。”高仙芝起身侃侃而谈。
“陛下,微臣以为高相说得在理。”杨国忠急不可耐接话道:“某接任右相以来,总觉得空落落的,使不上劲,却不知缘由何在。今日听高相国一席话,方知根子在于政事堂下无衙署和吏员。依微臣浅见,中书门下不仅要增设执掌兵事的部曹,还应比照六部九寺五监广设官衙、征调能吏。如此,政事堂才能为陛下分忧。”
“咦?杨国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深谋远虑。”王霨暗自惊诧。了解古代政治制度发展脉络的他清楚,因皇权日益集中的缘故,中国历史上反复上演内朝机构权力膨胀取代外廷机构,然后又被新的内朝机构压制的戏码。
秦汉时代的丞相,在春秋战国时其实是诸侯的家臣;取代丞相的尚书,本和尚衣、尚食等同属于内侍;明代煊赫一时的内阁,起源其实就是随侍拟诏的翰林学士;有清一代,南书房和军机处先后掌权,始终还是内朝取代外朝的那些套路。而在唐朝中晚期,介于内外朝之间的中书门下内设机构越来越多、权力日益膨胀的根源依然还是帝王为强化权力,选择亲内远外。
王霨全盘计划的发轫点,就是沿着制度变迁的必然路径顺势而为,以充实中书门下为幌子,进而有所作为。但他不曾料到,鼠目寸光的杨国忠忽而竟有如此远见卓识。
正诧异间,王霨忽听跪坐在对面的李仁之低声咒骂:“竖子可恶,竟敢剽窃祖父所思所虑!”
“果然如此,又是吉温搞的鬼。”王霨顿悟关窍所在。
“亨儿、琦儿,你们怎么看?”对高仙芝提议不置可否的李隆基有意考校两位皇子。
“父皇,儿臣以为杨相国与高相国皆老成谋国之言,政事堂分曹设衙势在必行。”李亨斟酌道:“正如高相国所言,当务之急是设曹掌兵,然儿臣愚钝,不知中书门下之衙署与六部之权如何切割?不知何人掌兵方可服众?”
“回殿下,兵部下设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和库部司,掌天下军卫武官选授之政令,凡军师卒戍之籍、山川要害之图、厩牧甲仗之数,皆由兵部掌管。然国初沿袭前朝旧制设置兵部时,天下并无节镇,征伐不臣皆靠府兵。今兵制已变,单凭兵部难以掌控四方军镇,故某奏请在中书门下设置衙署,供陛下咨询军略。各地节镇但凡用兵,均需此衙首肯后方可报陛下裁决;多
镇出征、跨镇调兵,亦由此曹协调。”高仙芝出言释疑:“至于何人掌管此衙署,自当由陛下圣裁。以某之愚见,此衙执政军机要务,不知兵事者难以胜任。”
“谢高相解惑!” 拱手致谢的李亨用阴鸷的目光扫视高力士、安禄山和王霨。
“面黑腹更黑的李亨果然一下子就猜出此提议是我和高力士发起的,也大致摸清我们的进攻目标。但此事对其有利无害,以他的心性,应该在琢磨如何趁机谋取更大利益。”王霨坦坦荡荡,视李亨的猜疑若无物。
“启奏父皇,高相所奏益国利民,儿臣深以为然。只是不知掌管兵事的衙署该定何名?”李琦趁李亨与高仙芝问答之际,扭头瞟了几眼李仁之。见李仁之也在皱眉苦思,摸不清其间深浅的他决定谨言慎行。
大半年来,盛王李琦在李仁之和罗希奭的扶助下收拢李林甫遗留的大部分党羽,又许以从龙之功笼络住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加上右相杨国忠或多或少的襄助,他渐而涤清庄园被焚、赈灾无果的颓势,恢复与东宫一较高低的势头。
在李琦眼里,高仙芝算是虽非嫡系党羽,但其追随李林甫多年,从未投靠过东宫,所奏所议想来不会有利于太子,故他打算先静观其变。
“琦儿与朕想到一块了!”李隆基抚须大笑:“兵者诡道也,不可不密。‘枢密院’此名如何?”
“军机枢密,再妥帖不过了!父皇圣明!”李琦抢在太子之前,高声喝彩。
“父皇圣明!”李亨神情冷峻。
“陛下之才,非微臣能及。”杨国忠拍马屁道。
“枢者,天下之中心也;密者,隐而不示人也。仅凭此二字,便可窥陛下烁古今之文采!”陈.希烈引经据典,极力吹捧。
“文绉绉的话某不懂,但听陛下起的名字,如闻仙乐,顿觉耳朵都清明许多。”安禄山仿佛不知设立枢密院剑指何方,仍旧插科打诨讨好天子。
“陛下圣明!”高仙芝、张均、吉温、李仁之和王霨见圣心已定,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齐声拜贺。
“霨郎君上前拟诏,朕意已决,在中书门下设枢密院,统领天下节镇。枢密院设枢密使一人,枢密副使二人。枢密使入政事堂,品阶与诸相国同。枢密院与兵部各司其职,并无上下之分。”
早有准备的王霨笔走龙蛇,弹指间将草诏拟好,呈给高力士。中书舍人李仁之则趋步向前,接过李隆基审视后的草诏,出殿诏旨制敕。
“中书门下其余各部曹,待政事堂商拟定后再徐徐议之。”李隆基兴致甚佳:“诸位爱卿可先举荐枢密使人选。”
宫阙如沙场,言语藏杀机。
参与廷议的朝堂重臣纷纷打起精神,因为他们都清楚,惨烈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儿臣以为,东平郡王赤胆忠心、骁勇善战,封王也最早,就任枢密使必可号令天下节镇
。”李亨神情复杂地扫了眼高力士、高仙芝和王霨。他方才已猜出设枢密使的肇因。但他也立即意识到,安禄山与杨国忠关系恶劣,逼迫安禄山入朝将会激化两人争斗,为自己打击盛王争取时间,可谓有利无害。因此,明知被王霨等悄然利用,李亨也不得不选择赞成安禄山就任枢密使。
“若安卿入朝,亨儿以为范阳、河东二镇当由何人统领?”李隆基举手示意杨国忠和安禄山稍安勿躁,淡淡发问。
“启禀父皇,前年冬至大朝会时,东平郡王辞去平卢节度使之职,由盛王遥领。儿臣以为,永王年纪也不小了,之前巡察荆扬、清理漕运颇有功绩,无论才德,均可遥领一镇。”李亨之前对元载言奏请永王遥领北庭虽非实情,但他的确早有借重李璘压制盛王的打算。
“永王?”李隆基抚颚沉思。侍立一旁的高力士凝眉不语。
“陛下,何人接任河东、范阳二镇,微臣不敢置喙。然以微臣之愚见,论战功、论威望,东平郡王均是枢密使之不二人选。”高仙芝趁热打铁,咬住安禄山不放。
“儿臣附议高相之见!”盛王李琦回头望了望,发现李仁之出殿尚未归来,他恐坐失良机,遂趁机进言:“但儿臣不敢赞同太子殿下之言。永王虽小有功业,然其容貌寝陋、生性浮躁,德不足统领将士、威不足镇服狄戎。儿臣以为,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起于行伍、熟知边情,由其接任河东或范阳,方是陛下之福、社稷之福。”
“岂有为弟者非议兄长容貌之理?”李亨起身怒斥道:“孝悌之道何存?”
“父皇召吾等廷议,乃筹划国之大政。进诤言、谋良策乃大孝,某据实而言,有何悖逆人伦之处?”盛王据理力争,毫不相让。
作老僧入定状的陈.希烈偷眼暗窥争执不下的两位皇子和默不作声的圣人,若有所思。而诏旨制敕归来的李仁之则站在大殿角落里,冷冷盯着王霨寻思片刻,然后从盛王身旁擦肩而过。
“太子殿下、盛王殿下,陛下还未裁定何人就任枢密使,你们怎么就争起来了?”急不可耐的杨国忠插话道:“陛下,微臣觉得范阳军肩负羁縻契丹、奚、室韦等部重任,离不得东平郡王,枢密使一职应另选贤能。”
“哦?”李隆基玩味笑道:“除了安卿,更有何人堪任此职?杨卿以为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如何?”
“哥舒翰……”杨国忠吓了一跳:“陛下,哥舒翰腿疾复发,正在鄯州休养,如何来京?”
“某听闻陇右山风苦寒,既然哥舒翰有腿疾,何不进京养病,正好兼任枢密使。”安禄山与哥舒翰交恶多年,自然乐得落井下石。
“父皇,北平郡王王正见数次西征、战功显赫,又早有入朝任职之心,甚是适宜。”盛王李琦朗声为杨国忠解围。
“王正见?”李隆基睨视高力士,叩榻不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