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惊鹊、清风鸣蝉。
五月十六日半夜时分的金城坊一片寂静,唯有王霨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烛光下,王霨正信手翻看阿伊腾格娜汇编好的《五月十六日金城坊监控日报》,王勇则略显焦急地盯着窗外。
“奇怪,龙武军司阶邢縡今日竟然没在家中大开筵席?”王霨翻了几页,皱眉奇道。
四月二十一日遇刺后,王勇率素叶镖师在追查中发现,刺客所使的武器均提前藏匿在停放于坊里的马车中。为了杜绝此类危险,同时也为了培养力量,王霨决定抽调人手,组建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日夜监控金城坊中的异动。
阿伊腾格娜对此十分赞同,因此,监控队伍中不仅有素叶镖师,还有精通汉话的附离亲卫。
经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调教后,乔装打扮的监控武士散布到金城坊各处,警惕坊里是否有不寻常的变化。每日收集来的情报则由阿伊腾格娜汇编整理,报于王霨和王勇。
前一阵子,监控队伍发现同坊而居的龙武军司阶邢縡多次在宅中大筵宾客,导致附近车水马龙,各色人等汇集坊中,有点可疑。但经反复查探,他们发现高仙桂、张德嘉和高云舟均经常应邀赴宴,才确认此举背后并无任何对王霨不利的意图。
“小郎君,无论交游多么广泛的人,也不可能日日在家呼朋唤友。”王勇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太平盛世中,一个小小的龙武军将佐,每日都能过得如此逍遥自在。可一旦天崩地裂,百余年的时光,天下将再无宁日可言。”翻着《监控简讯》,想起历史冷若寒霜的灰暗轨迹,王霨忽然有点心烦意燥。
“小郎君,安禄山真的会起兵反叛?”虽多次听王霨隐约提到这种可能,可王勇始终有点将信将疑。
“欲图吞并同罗部,无故招徕私兵,频繁市恩于下属,无论日后是否会反叛,此绝非忠臣所为。”王霨暗自叹了口气,虽然他偶尔也有点怀疑被自己扰乱的历史线是否还会上演“安史之乱”,但他始终坚信,若放任边镇节度使的权力膨胀,绝非天下苍生之福。
忆及同罗部之事,王勇对安禄山大力扩充兵马也甚是不安:“小郎君,恢复出将入相真的能钳制住安禄山?”
“行不行,试一试才知道深浅,总好过中原板荡、生灵涂炭。”王霨拿出小马过河的尝试精神。
成功平息同罗部纷争后,王霨不但没有沾沾自喜,反而日夜忧心不已。作为一名经历过高考磨练的文科生,他当然清晰记得安史之乱爆发于天宝十四载(755年)。为了彻底避免华夏文明被历史惯性拖入黑暗深渊,王霨选择离开庭州,投身长安朝堂,以提前遏制可能会爆发的战乱。
禁绝恶钱,是为了改革货币体制,避免民众困窘和国家财用不足;拯救同罗部,是为了避免属国离心和安禄山兵力坐大。这两件事虽然都得到漂亮解决,可安禄山意欲吞并同罗部的野心令王霨相信,若不加阻止,安史之乱恐怕会依照铁青冰冷的历史惯性如约而至。
在历史惯性的压迫下,王霨决定不能再被动应付,而必须积极进攻、有所作为。那么,如何才能在不动刀兵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化解边疆军镇对国家统一的威胁呢?王霨苦思冥想许久,与王勇、阿伊腾格娜反复讨论,终于从唐初长期实施的“出将入相”制度上找到突破口。
出将入相本是唐代政治体制中的一种普遍现象,赫赫名臣、文武兼济,出则统领千军万马、节镇一方,入则列身凤台鸾阁、宰执天下。开元年间张嘉贞、王晙、张说等大臣均有以边将入相的经历。
可自从李林甫担任右相以来,因担心军功累累的边将威胁自身权位,他密奏李隆基曰“文臣为将,怯于战阵,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骁勇善战,而寒族在朝中没有党援,易于驾驭。”
李隆基被李林甫说动,遂大力推崇番将,如今大唐的边镇中,番将已占据绝对多数。李林甫则转而以番将学识不足为由,杜绝边将入相之途,巩固自身地位。
对于边镇是否重用番将,王霨并无特殊倾向。他一贯认同“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的思想,坚持以文化而非血统区分华夷。
别的不说,若以出身而论,王霨的亲友中放眼皆胡人。王勇是营州高句丽人、阿伊腾格娜是突骑施人、阿史那姐弟是突厥后裔、同罗蒲丽算是漠北铁勒部的……可若论及对华夏文明的认同,王霨觉得阿伊腾格娜等人的血管中奔涌的满满都是华夏之血。
之所以选择以出将入相为切入点,王霨其实是从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中获取的灵感。若能以相位和郡王之爵为诱惑,逼迫安禄山入朝,化解其兵权,然后分化幽州、平卢、河东三镇,那么迫在眉睫的安史之乱或可消弭于无形。拆去安禄山这颗随时可能葬送大唐的定时炸.弹后,就可以从容改易制度,强化中枢对边镇控制,扭转内轻外重的格局。
“可惜,高翁和东宫皆不愿在出将入相一事上出头,逼得我们不得不和口蜜腹剑的李林甫打交道!”王勇拍了拍案几,有点郁闷。
“王勇叔叔是在忧心十三娘的安危吧?”王霨开了句玩笑,随即正色道:“和魔鬼做交易虽然痛苦,但形势所迫,有时也不得不为之。”。
确定下方向后,王霨曾趁在翰林学士院当值的空隙拜会了高力士,大致谈了谈恢复出将入相的设想。
“霨郎君,你的眼光犀利、直指关窍,可此事做起来必然困难重重。”以务实著称的高力士毫不留情泼了瓢冷水。
“还望高翁明示!”王霨虚心请教道。
“霨郎君,放眼朝堂,能更易典章者,唯有三个半。其一为圣人,至高无上,可权衡利弊,随心所欲而为之;其二为李相,调和阴阳,协理朝政;其三为太子,龙潜藩邸,亦可兴云布雨。半者,杨国忠也,得贵妃娘子之助,圣宠集身,或能有所作为。扭转同罗部之去向,可见杨家之威。”高力士丝分缕解,徐徐道来。
“加上高翁,应当是四个半。”王霨奉承道。
“某不过是侍奉圣人的老奴,算不得什么,也就是能在陛下面前插科打诨。”高力士笑着谦虚两句,继续分析:“若圣人意欲恢复出将入相,一纸诏书即可。可问题是,圣人开边之心甚炽,对安禄山深信不疑,又将诸多朝政委之李相,若无惊天大变,绝不会动此心思。李相为维系权势,必不希望有边将靠军功入相,分其权威。太子则心不在此,登基之前在国策上定会严守谨小慎微之道,不轻易出头。何况,若即刻恢复出将入相,对太子而言恐怕是弊大于利。”
“弊大于利?”王霨一时不解,不过他对李亨的利益不算关切,并未深思。
“霨郎君,当局者迷,你细细琢磨吧。”高力士难得见王霨被难倒,开怀笑道:“至于杨国忠,他自己还未入相,岂会愿意凭空多出数名竞争者?”
“那高翁呢?”王霨仍不死心。
“霨郎君,若圣人有心,某可顺势而为之;圣人犹豫不决,某可出言谏之。可若圣人根本不以此为念,吾也束手无策。”高力士对自身的权力根源有足够清晰的认识。
王霨叹了口气,默默无语。高力士见之不忍,他按着太阳穴思忖半刻,委婉提醒道:“霨郎君,若你矢志不渝,欲逆流而上,不妨找太子那边商议一番。即便不成,也无甚坏处。”
“好吧!”怏怏不乐的王霨辞别高力士,在当日公务结束后,乘车抵达李泌家中。王霨并非东宫属官,他并不能随意拜会李亨,否则将会被人扣上私交东宫的大罪。因此,但凡有要事,王霨都会选择通过李泌转达。
“霨郎君,你为杨国忠撇清嫌疑,帮了杨家那么大的忙,为何不去宜阳坊寻找奥援呢?”李泌听了王霨的来意,轻摇折扇,淡淡讽刺道。
“李先生,君子内不欺己、外不欺人。圣人既然召某垂询遇刺详情,吾自然有一说一,道尽实情。至于洗刷嫌隙,实乃圣人明察秋毫,与在下毫无关系。”王霨分辨道。
“霨郎君,某事后思之,也深信刺杀你绝非杨国忠所为。不过,朝堂相争,真相究竟为何,其实从来都不重要。某虽不认同如此作为,却也无可奈何。”李泌轻笑道:“你为杨国忠作证,难免会遭人嫉恨,还望小心提防。”
“多谢李先生教诲。至于恢复出将入相,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霨郎君,殿下绝不会同意此事。”李泌直截了当回道。
“先生为何如此肯定?”王霨有些茫然。
李泌正欲直言,转念一想,却又停住,转而说道:“霨郎君,前几日庆王李琮病薨,殿下少一劲敌却无喜色,你可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