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从北庭运来的十车猛油火又让他怒不可遏。虽不明白王正见究竟捣了什么鬼,但那么一点羸弱欲灭的火苗,怎么看也不像是传闻中可毁天灭地的军国重器猛油火。
安禄山怒气冲冲给政事堂上疏,攻讦王正见以次充好、敷衍圣意。可王正见却辩解,猛油火本就是天赐灵物,威力时大时小、非人力可以掌控。李隆基不明其中关窍,李亨又出言维护王正见,最终此事也不了了之。
吃了个哑巴亏的安禄山忆起安庆宗拜会李林甫时达成的交易,油乎乎的脸上浮过一丝狞笑:“李亨、杨国忠,我要让你们吃点苦头!”
打定主意后,安禄山继续调兵遣将,准备征讨契丹。元日大朝会时,李隆基只同意剑南军征伐南诏;后李林甫卖力争取,又凭借李亨禁绝恶钱、充实左藏的东风,安西军才得以出征吐蕃。而安禄山四月底一上奏章,李隆基当即同意所请,从左藏拨付大量钱财,允许其报复契丹。圣宠之亲疏由此可见一斑。
安禄山看似蠢笨,其实心思极其机巧,他深知李隆基鼎力扶持并非毫无来由。
“圣人富有四海,高居大明宫却不愿费心打理天下,放手让李林甫把持朝政,甚至放任东宫上蹿下跳。但他终究需要一条饿狼震慑朝堂,如此才能高枕无忧。某卖力讨好,终于使圣人选中了某,某就会珍惜机缘,当好饿狼,如此才能吃到更多的血肉。”安禄山狡黠一笑:“契丹人,吾之王爵就靠你们的脑袋了。即便没有同罗部、没有猛油火,某可以像捏蚂蚁一样将你们全部干掉。”
绿树阴浓长,楼台影入塘。
初夏的气氛越来越浓之时,在李隆基的催促下,盘旋长安朝堂的两桩刺杀案终于结案。
王霨遇刺,杨国忠得出的结论是,江淮一代私铸恶钱的豪商嫉恨在心,雇凶杀人。王霨深知被杨国忠拉出来结案的几名商人并非幕后黑手,但念及他们确实是私铸恶钱、牟取暴利的始作俑者,在卢杞的劝说下,王霨最终接受如此结案。当然,素叶居追查真凶的行动并未因此而终结。金城坊中更是密布王霨的眼线,日日监测坊中各家各户是否有异常之举。
由于刺杀李林甫的刺客身手极其敏捷,从头到尾未曾暴露身形,追查起来困难重重。最终,李亨认为,应当是南诏或吐蕃不自量力,派人行刺大唐右相,妄图延缓唐军征伐的脚步。虽然李隆基也觉得这份结论可信度不高,但为了平定人心,还是选择以此结案。
从遇刺惊魂中恢复过来的李林甫,听管家李庄详细叙述了刺杀案和同罗部迁徙之事的所有细节后,他在偃月堂中静思许久,喃喃道:“有人要杀老夫,有人要借杀老夫为障眼法杀王霨,其心何其毒也。若非卫伯玉忠勇,某必死在毒箭之下。一击不中,也早早埋好了诬陷杨国忠的线索,放眼朝堂,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做呢?只是恐怕你也没有想到,对老夫的恨意会被人利用。至于到底是谁如此仇恨王霨,老夫却懒得关心。倒是王霨,某之前还是小觑他了,竟然能抓住杨国忠的要害心思,布局劝服圣人更改诏书,手段不可小视。”
基本看透刺杀阴云的李林甫在思索如何反击前,将孙子李仁之找了过来:“仁之,有时间你找个理由约霨郎君来咱们家坐坐,就说某想和他谈谈。”
“祖父,找他干嘛?王霨与孙儿可不太对付。”李仁之面有难色。
“仁之某屹立朝堂几十年,平生所得唯有三条,你可知是什么。”
“孙儿不知。”李仁之拿出谦虚好学的姿态。
“无论认可或不认可,必须附和圣人的心意,绝不能公开违逆。”李林甫缓缓说道。他对朽木不可雕的长子李岫早已放弃,转而全心教导最喜欢的长孙。
“不能公开违逆,那私下?”李仁之沉吟道。
李林甫笑了笑,继续说道:“要关心、了解敌人,花费所有精力弄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弱点在何处。”
“孙儿明白了!”李仁之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狠厉之色。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敌人和朋友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唯有自己的得失最重要。”
“转换?”李仁之还有点迷茫。
“禁绝恶钱之事,王霨为东宫出头,所作所为与杨国忠可谓势同水火。但为了同罗部,他马上就能放下过往恩怨,出面为杨家作证。如此灵活行事,方能在风云之中站稳脚跟。你和王准,都还欠点火候。”李林甫以王霨为例鞭策长孙。
“孙儿省得了。”李仁之虽有点不情不愿,却也明白祖父的话皆是金玉良言。
“说起来,王准最近在忙什么,他近日很少登门。”李林甫见孙儿有所悟,老怀甚慰,转而闲谈道。
“王焊前些日子结识了位相士,谈吐不凡,王准常跑那边,故而来得少了些。”
“胡闹!鬼神之道,皆是妄言,岂能轻信。你切勿沉溺其中。王鉷精明无比,怎么弟弟如此糊涂。”李林甫敦敦教诲,李仁之点头称是。
李林甫教孙之时,东宫内,李亨恨恨道:“该死的王霨,居然把王正见的一套学的有模有样。我正夸他在禁绝恶钱上做的漂亮,他一转身就又去帮杨国忠。”
“父王,王霨或许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想帮助同罗部。据某所知,他素叶镖局的什么“总镖头”同罗娘子是同罗部的,或许是因此缘故,王霨才不得不帮杨国忠作证,换取同罗部留在朔方。”建宁王李倓对李亨的看法不太认同。
“弟弟,王霨做的确实不地道。父王已经答应李先生出手相助,他竟然改投杨家,实在可恶。”广平王李俶斥责道。
“算了,你们下去吧。”李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待两位皇孙走出大殿后,李静忠奸笑道:“殿下,那王霨甚喜霄云县主,而李仁之也有此心,我们何不……”
“嗯,是得给他点教训。不过王霨确实有几分奇才,某真想将之彻底收服,到底是谁派人去行刺的?”李亨疑惑不解。
“殿下,以某看,谁清楚刺杀李林甫的完整计划,谁的嫌疑就最大。”李静忠意有所指。
“好!你去和他谈谈,别让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以躲在后面逍遥自在。”李亨顿时猜出是何人所为:“不过,不必杀了他,要留着。这么一头狡猾的恶犬,用来制衡王霨是再好不过了……”
“诺!”李静忠心领神会。
“还有,别让李先生察觉。他是爱惜羽毛的名士,不会喜欢这些的。”李亨叮嘱道。
“殿下放心!”李静忠领命而去。
东宫之中阴谋浓重之时,大明宫中,高力士看完张德嘉的记录后,愁眉不展。
“龙武军司阶邢縡和王焊打得火热?拉了不少禁军将佐去金城坊赴宴,高仙芝的族弟和儿子也涉足其间?”
“高翁,某跟着高仙桂参加了几次宴饮和围猎,王焊和邢縡关系十分亲近,似乎在密议什么。”张德嘉说完后,急忙替朋友开脱道:“不过,高仙桂和高云舟并未察觉其中的异样,他们只是单纯被邢縡拉去喝酒玩乐。”
“邢縡背后可有人指使?他们都商议些什么?”
“高翁,在下无能,看不出藏在背后的人。邢縡对某并不深信,在吾面前谨言慎行。”张德嘉有点羞愧。
“德嘉,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日后也要勤加留意,过不了几年,某手下的密探既可交由你执掌。”高力士赞了一句,让张德嘉退下。
“王焊?是有人盯上王鉷了吧。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过,朝堂向来都是如此。”高力士自言自语道:“陈玄礼前脚召龙武军将佐宴饮,后脚就有邢縡接近王焊。龙武大将军,莫非你也要下场押注?有某在,太子的东宫之位必不会轻易动摇,你又何必如此着急?好在此事并不会危及圣人,某还是先静观其变。”
高力士如稳坐丝网中央的蜘蛛,密切关注长安城中的丝丝异动。王霨虽然还未建起足够庞大的蜘蛛网,却也从负责跟踪王焊的素叶镖师每日反馈的情报中发现,杨国忠正在加快收网的步伐。
“王焊还真喜欢结交三教九流,上到朝堂权贵、中到禁军士卒、下到僧道之徒。但也正因为此,李林甫与王鉷才会察觉其中的异常。只是,杨国忠的全盘计划究竟是什么?李亨为何迟迟没有行动?以他的性子,岂会坐失良机?”由于始终未曾发现东宫的异动,王霨满腹疑云,一时也猜不出各方势力的底牌。
“算了,我看不出他们的底牌,他们也不清楚我已得知阴谋的轮廓。当务之急,是如何以此为筹码,全力推进我的计划!”王霨攥紧拳头,下定决心,发起进京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