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少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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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梨园欢宴醉名花(四)

王霨回首望去,只见一名须发斑白、脸色阴沉的老者在李仁之的搀扶下,缓步进入偏殿。

老者面色蜡黄,呼吸有些沉重,明显带着病容。他的眼睛已然有点浑浊,在王霨看来,宛如两颗正在丧失光彩的玻璃球。

可一旦被老者的双目盯上,王霨顿觉有千钧重压铺天盖地而来。出了一身冷汗后,王霨意识到,老者病怏怏的身上,却散发着令任何人都无法小觑的凌人气势。

“李林甫!”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唐权相,王霨心海荡漾,如同被九个太阳煮沸的江河。

在穿越前,王霨就通过“口蜜腹剑”、“仗马寒蝉”等成语,对李林甫的狡诈心机和滔天气焰有所认知。如今面对李林甫本人,王霨深感“古之人不余欺也!”

“虎死余威在,何况老虎还没有死!”王霨暗自感慨道。

截止此时此刻,王霨已先后接触了高力士、李亨和李林甫三位大唐中枢巨擘。高力士如同一团柔和温暖的棉花,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却会在关键时刻,露出棉絮遮掩下的峥嵘;李亨像一片阴沉昏暗的雾霾,令人不辨东西,他所有的欲望和情绪,也都隐藏在雾霾中,模模糊糊、难以捉摸;李林甫却如一阵惊天动地的飓风,呼啸而来,带着股将一切障碍统统打碎的气势和威压。

“杨国忠会是什么呢?还有远在幽州的安禄山。”王霨一边饶有兴趣地琢磨着左右大唐朝堂的几位重臣,一边施礼道:“在下拜见相国!小子长居边远庭州,没见识过长安繁华,与仁之郎君相比判若云泥。”

李仁之冷哼了一声,似乎是说:“算你识相!”

李林甫并未理睬王霨貌似谦恭的辩解,他甩开李仁之的搀扶,傲然向李亨施礼:“拜见太子殿下!方才某在殿外听里面说得热闹,就未让小黄门报唱,还请殿下体谅。”

“听闻入冬以来,相国身子屡屡不适,某早欲探望,却为琐事缠身,难以成行。今见相国气色如常,可喜可贺!”李亨一脸真诚地祝贺道。

“多谢殿下挂念!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多修养几日即可痊愈。”李林甫满脸似乎都是真情实意。

“古往今来,演技最高的人,始终都不是舞台上的戏子!”王霨见一对生死仇敌如多年老友般假惺惺地寒暄,叹为观止。

“霨郎君的诗文某大略翻了翻,诗自然是好的,不过某更喜的却是几篇治边的策论,针砭时弊,令人拍案赞叹。只是霨郎君看出了病理,却未开出药方,难免有些美中不足。”与李亨假情假意见过后,李林甫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相国看过小子的诗文?”王霨一瞬间有点愕然。

王霨去李府投献文书,一是碍于礼节,不去不行;二是他也想趁机近距离观察一下,李府门前车水马龙的盛景。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李林甫会真的翻阅《枕戈集》。

在《枕戈集》中,王霨根据前世的认知,隐晦地对天宝年间兵为将有的募兵制、内轻外重的军力部署和越演愈烈的土地兼并表示了担忧。不过,他深知上述积弊事关重大,因而并未敢轻易将后世的解决之道写出。

令王霨意外的是,李林甫不仅读过《枕戈集》,而且还认真琢磨了策论中隐藏的担心。至于诗,据王霨所知,李林甫从来就不是擅长舞文弄墨之人,否则也不会闹出“弄獐之喜”的大笑话。

“王霨,家祖堂堂大唐右相,岂会诓你不成?”李仁之对王霨的惊愕十分不满,忍不住出言呵斥。

“在下失态了,听闻李相翻读了小子的轻薄言论,受宠若惊,一时有些惶恐,还请相国宽恕!”李仁之的趾高气昂虽然烦人,但王霨明白自己失礼在先,并未反驳:“在下在庭州时,久观边镇战事,略有所得,故而写在纸上。然评头论足容易,治理天下之道却深奥艰辛,实非小子可知也!”

“治国之艰,确非袖手旁观者可知也!”李林甫轻轻点了点头,对王霨的回答表示赞同:“霨郎君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难怪太子殿下之前屡屡夸你为神童。”

李仁之不料祖父会夸奖王霨,心中十分不爽;李亨见李林甫和王霨甚是相得,面色有些不豫;王霨品味着李林甫的话,若有所思……

“张尚书、张驸马都尉到!”

“陈相国到!”

“王御史大夫到!”

小黄门接二连三地报唱,张均、张垍兄弟和陈.希烈、王鉷先后抵达偏殿。张垍的夫人宁亲公主也一同抵达,但被小黄门领到另一侧的偏殿里。大唐风俗虽然开放,但在正式场合,男女宾客还是会分开的。

张氏兄弟和陈.希烈进入偏殿中时,均是一团和气,无论见谁,都客客气气地寒暄。张氏兄弟还特意与王霨多聊了数句,陈.希烈则再次提及秘书省,劝王霨早下决心。

而王鉷进来后,却根本不与众人相见,而是用恶狠狠的目光在偏殿中上下搜寻。他在李仁之的暗示下发现王霨后,立即大踏步走了过来。

“拜见王御史大夫。”一脸凶相的王鉷并未吓倒王霨。

“你就是王霨?好大的胆子!凭什么打我的儿子?”王鉷疾言厉色、高声怒斥。

李倓见王鉷不顾脸面,上来就和王霨撕扯,本欲出言阻止,却被李俶一把拉住了。李倓疑惑地看了眼兄长,才发现李亨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李林甫继续抿口喝茶,对王鉷的怒吼置若罔闻。李仁之则一脸幸灾乐祸。

“王御史大夫,某其实一直想问问你,令郎为何能凭卫尉少卿之职,指挥京兆府和长安县的衙役?还有,在下被西市混混打碎了几十箱名贵玻璃器皿,不知京兆府追查得如何了?”王霨根本不惧王鉷的叱责和恫吓。

“你!”王鉷不料王霨毫不屈服,怒火更炽。他想起儿子脸上的伤痕,忍不住扬起胳膊,摆出掌扇王霨的架势。

“王御史大夫,你是要在圣人的宫禁之中动手吗?”王霨肌肉紧绷的同时,高声喝问。

其实王霨只扫了一眼,就能看出王鉷并非擅于舞刀弄枪之人。不过,他虽有信心躲开王鉷的巴掌,却依然首先选择大声呼喊。因为他确信,王鉷看似凶狠的举动,恰恰是色厉内荏的表现。

“哎呀呀!王御史大夫好大的官威啊!”殿门打开,一位得意洋洋、举止轻佻的中年人大摇大摆踏了进来。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三名年纪相仿之人。

“杨国忠!”不等小黄门报唱,王霨就从来人的神态中猜出了他的身份。

“某记得霨郎君可是太原王氏的长房嫡系,王御史大夫难道要以庶犯嫡吗?”跟在杨国忠后面的河东节度副使吉温抓住王鉷的痛脚,语出如刀地讽刺道。

“你个叛……”王鉷勃然大怒,转身欲要和吉温计较。

“七郎,不得胡闹。”李林甫轻轻咳嗽了一声,王鉷如乖顺的狸猫,不得不讪讪放下了手臂。

“吉九郎,某早知你非池中之物。今日见九郎已非吴下阿蒙,实在令人欣慰。听闻安禄山对你甚是器重,将河东军政均委托与你。某只是有些纳闷,你的心究竟是在长安还是河东呢?”李林甫坐在椅子上,淡淡讽刺道。

“李相,许久不见,你的身子骨和眼神可大不如前了!”吉温大喇喇驳斥道:“无论身在何处,某之心都是与圣人和杨节度使在一起的,还请李相不必操心。”

“太子殿下和李相来得都够早的啊!某生性惫懒,来晚了点,还请诸君包涵。不过,据闻贵妃娘子刚刚梳妆完毕,所以在下来得应当是堪堪正好。”杨国忠见吉温赤裸裸表忠心,心情甚佳。他开口闭口不离贵妃,生怕天下人不知他是杨玉环的族兄。

其实论及血缘亲疏,站在杨国忠后面的杨銛、杨锜兄弟与贵妃的关系更近。无奈两人不若杨国忠擅于讨圣人欢心,虽有倾城富贵,却无滔天权势。

杨国忠的嘴脸,让王霨忆起了明代神童解缙的一副对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而吉温,则让王霨明白人究竟可以恬不知耻到什么地步。

王霨本以为杨国忠不会在意自己,谁知他随意向李亨、李林甫拱了拱手后,竟然走到王霨身边,悄声问道:“听闻霨郎君的素叶居日进斗金……”

王霨正思忖杨国忠意欲何为,却见两名小黄门将殿门打开,高声唱道:“吉时已到,恭请诸公入殿!”

“霨郎君,宴上再谈!”杨国忠故作亲热地一笑,就随着人流离开了。

李仁之在搀李林甫站起来的同时,留意到杨国忠对王霨甚有兴趣,面有疑色。

王霨跟在队尾走出殿门时,愕然发现殿外站着一名面容丑陋的宦官。

“霨郎君,在下东宫内侍李静忠,日后还请霨郎君多多指教。”李静忠的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仿佛是来自深渊的怪兽。

“拜见李内侍,在下听家兄多次赞许阁下。”王霨小心翼翼地回道。在庭州时,他偶然听王正见提起过,李亨十分倚重李静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