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少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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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坚堡苦战尸骨寒(一)

六月底的赤岭山脚,青草芳香、野花烂漫。可山顶之上,却依然是残雪未消、寒气逼人。笔直而上的狼烟,更是让冰冷的赤岭山巅增添了些许肃杀之气。

内穿细密锁子甲、外披厚实皮裘的吐蕃讨击使铁刃悉诺罗,顶着扑面而来的山风、迎着刚刚跃出的旭日,如铁塔般站在石堡大方台城墙之上。

石堡城由隔路相望的两座方台构成,大方台稍偏东南、小方台微斜西北。两座方台间,是条只容许两三人并排走的狭窄小径。

山路蜿蜒盘旋,直通山脚,是进攻石堡的唯一途径。

放眼望去,山脊小径上密密麻麻的唐军尸体,让铁刃悉诺罗又喜又惊。

喜的是,依托石堡的险要地形和战前储存的滚木礌石,开战不过数日,唐军折损了数万士卒,却连大小方台的城墙都没有摸到。

惊的是,唐军主帅显然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利用人海战术强攻石堡。

唐军发动进攻的首日就死伤数千,守军毫发无伤。铁刃悉诺罗本以为唐军主帅会知难而退,却未想到,唐军之后的进攻更加疯狂。数不清的唐军士卒如同暴雨来临前的蚂蚁,挤在一起蜂拥而上。

铁刃悉诺罗麾下只有六百士卒,吐蕃勇士为了抛掷滚木礌石,胳膊都累酸了,可唐军依然踏着同伴的尸首,拼命沿路攀爬。

唐军百折不饶的勇气令铁刃悉诺罗十分钦佩。但是,唐军主帅的愚蠢战术,只是让勇敢的唐军士卒毫无价值地死在进攻的山路上。

想到这里,铁刃悉诺罗忽然意识到,唐军主帅在战术上倒也有些改变。

昨日,有股衣甲服饰奇特的数百唐军,并未缘路而上,而是借助飞爪和绳索,如群猿猴,灵活地在崎岖的山石上攀岩。

他们悄悄摸到了靠北的小方台下,想要利用绳索登上城墙,偷袭守军。

幸亏机警的獒犬嗅到了敌人的气息,那股唐军正在城墙上攀爬,转瞬间就被小方台守军用羽箭悉数射杀。

昨日黄昏,唐军再次丢下数千尸首退却后,铁刃悉诺罗前往小方台巡察,发现被羽箭射死的数百唐军全是党项部士卒。

“该死的党项奴,不顺从吐蕃也就罢了,竟然还敢为唐人卖命,实在可恶!”铁刃悉诺罗对党项部为虎作伥的行为不屑一顾。

百余年前,党项部在青海、九曲一带游牧,后吐蕃兴起,一部分党项人成了吐蕃人的奴隶,其余党项部落则向北窜逃,成了唐人的附属部族。因此,铁刃悉诺罗非常瞧不起孱弱的党项人。

“唐人今天还会如此强攻吗?视士卒如尘埃,唐军主帅的心可真狠!得派人提防党项奴,那群懦夫,打仗马马马虎虎,爬山却如猴子般灵活。得多派几只獒犬到小方台那边,以防范党项奴偷袭。”红日已升,铁刃悉诺罗开始琢磨今日的战事。他虽未曾见过唐军主帅,却从前几日的强攻中,感受到了敌将的铁石心肠。

扪心自问,铁刃悉诺罗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毫不怜惜手下的性命。

想到这里,铁刃悉诺罗回首望了眼疲惫不堪的守军。开战以来,虽然杀死了数倍于己的唐军,但吐蕃的勇士们也在唐军连绵不断的强攻下,疲惫不堪。石堡中储存的滚木礌石也已消耗近半。

“援军出动了吗?什么时候能够抵达?”铁刃悉诺罗盯着腾空而上的狼烟,盘算着还能坚守多长时间:“三日,最多三日。若是援军不来,单凭堡中的辎重,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唐军如此激烈的进攻了。”

想到石堡可能在自己手中丢失,铁刃悉诺罗一阵畏惧。吐蕃军法之严苛,败军之将丢掉的不仅是荣誉和性命,还肯定会连累整个家族抬不起头。

“即使全军覆灭,我也要尽可能多地杀伤唐军!还有三日时间,最不济也要杀伤唐军四五万士卒吧!”铁刃悉诺罗自我安慰道:“我倒要看看,唐军准备用多少士卒的白骨来换取这座坚堡!”

晨曦缕缕、炊烟袅袅。

赤岭山脚的唐军大营中,麻木的士卒们正在火长和队正的催促下吞咽肉粥。

开战以来,军中的伙食较平日更为丰盛。可连日来的惨重伤亡,让唐军将士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不少士卒失去了朝夕相处的袍泽,还有的士卒失去了兄长或幼弟。而今日依然强攻的话,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如此心绪,众多将士实在吃不下饭。

可是,士卒们也知道,军令如山。既然主帅哥舒翰定下来强攻的策略,那士卒们只能顶着滚滚而落的木石奋力向前。

中军大鼓咚咚作响,节帅哥舒翰不待将士用完餐饭,就急不可耐地要召集众将军议。

河东同兵马使张守瑜策马前往中军大帐的路上,气呼呼地对河东别将高秀岩埋怨道:“这几日打得什么鬼仗?我军、河西军和党项部成为攻坚主力,顶着吐蕃的木石强攻,折损了那么多士卒。陇右军却躲在我们背后,不痛不痒攻打几下。陇右军兵力远超其余诸军,死伤却与我军持平,实在气人!”

“慎言!慎言!”高秀岩低声劝道:“哥舒翰有圣人的支持,大权在握。我们处于屋檐之下,也只能低头服软。”

“我们河东张氏虽不算名门望族,却也一门忠烈。如今却被一个突骑施人骑在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张守瑜恨恨道。

张守瑜的长兄乃是官至南阳郡开国公的张守珪。开元年间,张守珪任幽州节度使时,屡屡击败契丹和奚族的进犯,曾被圣人赋诗赞扬。

不仅如此,如今恩宠正盛的安禄山,也是张守珪镇守幽州时,从边塞攫升的。

当时,安禄山只是混迹于幽州的浪荡子,整日和同乡史思明一起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一日,胆大包天的安禄山竟然去幽州军的城寨里偷羊,被守将抓住。守将本欲棒杀安禄山,恰逢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巡视军寨。安禄山见机大呼:“节帅不欲灭两蕃耶?何为打杀禄山!”

张守珪见安禄山虎背熊腰,壮其言而释之。任命安禄山和史思明为幽州军的低级军官。

安禄山虽然人品低劣,投军以来,作战倒是骁勇异常,也十分懂得讨好张守珪。

在张守珪的照拂下,安禄山屡立战功,官职节节攀升。为感激张守珪的再生之恩,安禄山曾拜张守珪为义父。

虽然张守珪已经去世数年了,可张守瑜自信,凭借长兄的余烈和安禄山的奥援,他完全可以和哥舒翰抗争一二。

“张兵马使,那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官高权重,却被哥舒翰收拾得服服帖帖,我们是不是谨慎点好。”高秀岩并无傲人家世,行事要沉稳得多。

“董延光,贪鄙小人,吾羞与之同伍!”张守瑜对董延光更为不屑:“当年就是他为争宠而最先攻讦大帅。若非如此,我们又何必顶着木石强攻石堡呢?”

见张守瑜提到了王忠嗣,高秀岩一时也沉默了。王忠嗣在河东任职甚久,毫无靠山的高秀岩之所以能够升到别将,完全得益于王忠嗣赏罚分明。

因此,对于董延光,高秀岩也特别厌恶。只是他不会也不敢像张守瑜那般大喇喇地表现出来。

沉默间,两人来到了哥舒翰的中军大帐前。替他们掀开帘幕的,是哥舒翰的牙兵校尉李晟。两人知道李晟曾是王忠嗣的牙兵,对他格外亲切。

高秀岩正要和李晟寒暄几句,却见李晟向大帐里使了个眼色。

高秀岩一惊,还未想明白李晟的意思,张守瑜已经大步跨进大帐之中。

“张守瑜!高秀岩!你们二人作为大军先锋,带兵攻打了数日,为何迟迟攻不下石堡!某在兵马和钱粮上可曾亏待你们?”帐中传来哥舒翰的咆哮声:“同罗部来报,两万吐蕃援军已逼近大非川。若是你们今日再拿不下石堡,就提头来见吧!”

“哥舒节帅,石堡地形险峻,山路狭窄难攀。我军空有数万雄兵却无法施展,众多攻城器械也搬运不上赤岭。久攻不下,并非吾等懈怠。”张守瑜不满地反驳道。

“哼!”哥舒翰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董节度副使,你怎么看?”

“哥舒节帅,我军兵强马壮,吐蕃守军人数寥寥。久攻不下,分明是张兵马使和高别将不尽心。”董延光对哥舒翰甚是畏惧,也厌恶张守瑜平日里冷眼看自己,毫不犹豫选择了投井下石。

“来人,将张守瑜和高秀岩押出去!”哥舒翰令道。

“哥舒节帅,吾等并无……”不待高秀岩分辩,陇右牙兵队正刘破虏就带着数名牙兵依令上前,用力按住了张守瑜和高秀岩的肩膀。

“高别将,何须哀求。”张守瑜止住了高秀岩,在他想来,最多也就是挨几军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推到辕门外,斩了!”哥舒翰轻轻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几只蚊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