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少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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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见微知著论治边(三)

匈奴单于抓到李陵后,十分敬重他的勇气和才能,将女儿嫁给他,立他为右校王,并将极北之地分封给他。李陵的后人和他们所统辖的极北之民,逐渐融合为一个新的部族,延绵至今,便是黠戛斯。

“小郎君,你怎么看李陵投降匈奴之举呢?”王霨给阿史那霄云解说黠戛斯源流之时,阿伊腾格娜一直静静地站在后面侧耳倾听。王霨讲完后,阿史那霄云仍沉浸在如斯传奇中,阿伊腾格娜已问出了一个非常刁钻的问题。

“以五千步兵战八万骑兵,杀伤之敌远超所损,名将也!弹尽粮绝、身后无援、力竭被俘,非战之罪也!为敌所礼遇,为母国所抛弃,仍不愿挥兵南下故土,义士也!统御有方,心怀华夏,于极北之地传承汉家之文明,英雄也!为时运所困,屈膝匈奴,又如何能损其英名呢?”王霨感慨道!

前世读《史记》时,王霨就非常欣赏李陵之英勇、同情其之遭遇,也特别厌恶汉武帝晚年的刚愎自用、任人唯亲。

穿越之后,王霨在碎叶大战后发现,原来在大唐还存在李陵的后裔,令他特别惊喜。故而,在回到庭州后,王霨查阅了大量史书、也向杜环请教了多次,终于把黠戛斯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弄明白黠戛斯人与李陵间的关系后,王霨忽然想起,前世曾看过一个帖子,说吉尔吉斯人是李陵的后裔。当时网上争议很大,王霨也以为帖子是信口胡编的,便一笑置之。

而亲眼见到黠戛斯人后,王霨想起前世的帖子内容,才明白并非是空穴来风。只不过,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李陵后裔的血脉逐渐被稀释了,古老相传的传奇也湮没在残酷的草原争斗中了……

“北方五里处发现大队骑兵!此刻正在安营扎寨。”唐军斥候在杜环军帐里的高喝让王霨一惊。

“大队骑兵?哪里来的大队骑兵?”王霨急忙奔回了军帐之中。

“莫非是回纥人?”宽大的帐篷内,杜环显然比王霨冷静地多,朗声问道。

“应该是!我们远远瞧了几眼,从服饰看,像是回纥人。火长命我先来通报情况。其他弟兄还在那里盯着,估计很快就会有新的消息。”斥候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先下去休息会儿。”杜环将斥候送出了营帐后,皱眉自言自语道:“约定了在弓月城南汇合,回纥人既然到了,为什么不直接靠过来?”

“报!杜判官,回纥王子叶斛即将前来拜见王都护!一刻钟左右就会抵达大营。”正在凝思的杜环尚未坐定,又一名斥候疾驰而来,大声报道。

杜环一听,急忙向王正见的中军大帐赶去。王霨听到回纥人来访,十分好奇,就一溜烟地跟了过去。

卷发浓眉的叶斛王子踏进大帐时,王霨躲在杜环身后,认真打量着这位在唐史中留有浓重一笔的回纥王子。

只见叶斛郑而重之地拜见了王正见,恭恭敬敬地献上英武可汗赠送给北庭都护府的“薄礼”,五十匹回纥骏马、十只漠北鹘鹰和相应的鹰奴,还有一匹黄色的果下马。

王正见翻了翻回纥的礼单,笑着说道:“叶斛王子,英武可汗愿出兵相助我军,已经是最贵重的礼物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都护客气了!”叶斛卑谦地用汉话回道:“回纥乃大唐属国,天可汗有召,是下国的荣幸,又岂敢说是什么礼物呢?北庭都护府和回纥山水相连,商贸不断。父汗送上区区鹰马,不过是为了表达对北庭军的敬意,还望都护笑纳。”

王正见笑了笑,捋了捋美髯道:“恭敬不如从命,还请王子转告英武可汗,北庭军铭记可汗的厚爱。”

“在下一定将都护美意转达给父汗!”叶斛拱手致谢,进而解释道:“王都护,听闻令郎酷爱骑射,此次也随军出征,父汗特意挑选了一匹品相神骏的黄色果下马,赠送给小郎君。”

王正见面色微滞,旋即笑道:“有劳英武可汗费心了,某不知犬子顽劣之名,竟已远传到漠北,实在惭愧。敢问王子,回纥精兵何时与北庭兵马汇合?”

“启禀都护,在下领军出征之前,父汗曾反复嘱托:回纥各姓儿郎生性散漫、顽劣不堪,若与贵军同行,恐延误行程,反而不美,不若让我军为贵军遮掩殿后。如此既不耽误贵军赶路,又能让我军尽一点心意。不知都护意下如何?”

“英武可汗有心了!”王正见点头称赞道:“那就烦请贵军为北庭军马殿后。不过,大军出征皆有军期。此次西征,安西都护府和我军相约,所有兵马须在五月十五日前抵达碎叶城。还望王子莫要延误。”

叶斛王子连连点头:“军令如山,必不敢延误!”

“小郎君,回纥人此举为何呢?”王正见送叶斛王子出大帐后,杜环笑着考校道。

“回纥和黠戛斯关系不睦,不欲与黠戛斯人同行吧。”王霨想了想,谨慎答道。

杜环点了点头,一双明亮的眼睛依然含着笑意望向王霨。

“嗯……”王霨沉吟道:“回纥人其国方兴、势若朝阳,名为大唐藩属,然其国力,已超突骑施汗国,远在沙陀、葛逻禄等部族之上。莫非他们想借独立行军展现卓尔不群之地位?”

“回纥其志不小,当有羞与樊哙为伍之心,不愿与沙陀、黠戛斯等部混为一谈。”杜环肯定了王霨的回答,却意犹未尽地盯着他。

“回纥雄踞漠北,然其东尚未跨越金山一线,更不曾深入河中之地。莫非想借殿后之名,全力勘探河中地理?”王霨试着从地缘政治角度分析道。

“小郎君所言不无道理,回纥人已取代后突厥汗国,基本奄有漠北之地。但与鼎盛之时的突厥汗国相比,其在碛西、河中之地的影响力非常微弱。然自汉代匈奴起,历代漠北雄主都对碛西存觊觎之心。想来回纥汗国经怀仁可汗和英武可汗两代人的努力,在稳固漠北的统治后,已然开始西顾河中了。”杜环点头称赞:“因此,小郎君,我们必须强化与黠戛斯的合作,让回纥人如芒在背,不能任意施展。”

“六郎见微知著,对回纥人的心思拿捏得毫厘不爽。”王霨尚未回应杜环的分析,但听回转到大帐内的王正见沉声说道:“方才六郎和霨儿对回纥军不愿与大军同行的分析可谓一语中的,而某方才见叶斛王子婉拒同行、坚持殿后时,想到的却是一首漠北歌谣:回纥用兵,如鹰如狼,鹰啄狼扑,皆从后方。回纥骑兵拖在后面,名为殿后,却总让人想起捕猎的鹰狼,令人背部生寒啊!”

“都护,回纥人不过派了一万兵马,从斥候营传回的消息看,大军四周也并无其他人马埋伏,想来回纥人不会蠢到要袭击我军啊。”杜环眉头微皱,谨慎地回道。

“鹰狼之属,见熊虎则避让、见鹿羊则捕食。当前我军兵强马壮、壁垒森严,回纥人自然不敢伏击。可若他日一旦我军败绩或兵力衰颓,回纥人岂会不从漠北扑过来?”王正见面色严峻道:“碛西之地,漠北得之可围困中原,中原得之可断漠北一臂。汉武帝之所以派遣张骞凿空西域,太宗皇帝之所以屡屡兴兵西进,都是为了打压漠北势力。而今回纥雄视漠北,虽恭敬听命,但其扩张之心极炽,却不得不防。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在木刺山可敦城编练了横塞军,其用意和我们善待黠戛斯,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霨听了杜环和王正见的论述后,结合前世看过的地缘政治分析,对汉唐开拓西域的战略意图和羁縻掣肘游牧民族的纵横手腕有了更深的认知。

而唐代在西北积极进取更胜汉代,整个中亚地区基本笼罩在大唐的文化辐射和军事影响之下。王霨相信,唐代数位皇帝孜孜不倦地开边拓疆,绝非一句简单的“好大喜功”就可以笼统概括的,其后必有相应的政治、军事逻辑。

他见王正见谈兴正浓,便上前问道:“父亲,那河中地的重要性何在呢?”

“霨儿,你看,关中、河洛乃我大唐心腹之地。”王正见欣慰地看了王霨一眼,来到大帐中悬挂的地图前指点江山道:“单就西北而言,关中一地北邻漠北、南近吐蕃,随时可能遭受其威胁。故而在关中之北设朔方节度使,以制漠北;在关中之西设陇右节度使,以防吐蕃;朔方、陇右之间,设河西节度使,以居中联络朔方和陇右,并切断漠北和吐蕃间的勾连。朔方、河西、陇右三军,可谓拱卫关中西北方的第一道防线。”

王霨穿越以来,本就格外关注天宝十节度的职责和分工。听了王正见的解释后,心中更是一片敞亮。

“有第一道防线在,关中可无西顾之忧。然漠北、吐蕃皆东西数千里之地,可从多处进攻、冲击此防线。因此,单凭朔方、河西、陇右三军,守多攻少,甚是被动。”王正见手指在地图上不断向西:“为了以攻代守,减轻第一道防线的压力,必须开拓碛西。北庭、安西两军,就是大唐向西挥出的双拳,北击漠北、南压吐蕃,使其无法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有此双拳在,朔方、河西、陇右的压力就少了很多。此可谓第二道防线。”王正见指点江山、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