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的炮声让幽州城在颤栗,城墙上土石纷飞,城里坍塌的房屋尘土弥漫。
一会儿炮声就会消停,每日都是如此。震响一停下来,外面推土填河的人便会稀稀拉拉地靠近。萧思温不用看都知道是这个场面,因为重复的次数太多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萧思温听到城外的炮响一停,便忍不住抬头看天。果然,片刻后,空中便有圆滚滚如草球一般的东西飞了过来,一大片球翻滚着,毛发在空中仿佛尾翼一般。
“啪啪啪……”废墟房顶上,大街上落满了圆球。
周围的辽兵个个面无血色,因为他们知道是什么东西!
萧思温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捂住口鼻,低头看落在马前的一个圆球,一个人头!髡发、乱蓬蓬的头发里一对塞满了泥土石灰的死气沉沉的眼睛,脸上被摔得血肉模糊,一脸血污,嘴皮都没了,两排大黄牙露在外面,仿佛骷髅的可怕样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恶臭,以及石灰的碱味。
“哇!”不远处一个拿稻草垫着手去捡头颅的士卒,忽然呕吐了出来。
“没用的东西!”一个辽军将领大骂了一声。
不料那士卒忽然发疯似的跑掉,一面大声嚷嚷道:“有鬼!幽州城全是死人的魂魄,咱们都要死,救命……”
“那厮失心疯了,快抓住绑起来,免得扰乱军心!”有人急忙吼道。
萧思温铁青着脸,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人被吓疯,却是少见,但幽州此时的气息确实非常不妙。
古朴的街巷建筑,靠近城墙这边废墟一样的房屋,街上一个百姓都没有,空中人头乱飞,仿佛鬼魅在晴天白日起舞似的……关键是大量人头飞进城带来的绝望情绪!
这么多契丹青壮汉子的脑袋,已不必控制谣传!眼见为实,所有人都明白,耶律休哥的援军全部玩完了!
望不到援军的孤城,里面的守军什么心情?
萧思温有点失神,回头对汉官范忠义,喃喃道:“本王早告诫过契丹贵族……汉儿貌似温顺,却不是什么羊,最怕汉儿发狠。”
范忠义默然,他似乎不知怎么回答,因为他也是汉儿。
萧思温心道:郭铁匠为了幽州,能把举国精兵放在河北硬拼;契丹恐|吓起人倒是声色俱厉,但死三万人后,是不是还能硬拼?
失败的情绪涌上心头,萧思温心里沮丧到了极点。
恍惚之中,忽然城外传来了万众齐声般的歌声,萧思温侧耳一听,他听得懂汉话的,“大周猛士,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仿佛一百万人在远方唱出苍凉的歌声,从天上传来,无孔不入,萧思温座下的马都动了,后退了一步。
周围的辽军将士仰着头,也在侧耳听着。
萧思温策马冲上城墙后方的斜坡,部将急忙劝道:“一会周军要放炮,大王保重!”
萧思温下马爬上城头,极目望去,只见城楼外,人马如海,场面极其壮观!那远处的面孔隐约都对着幽州,仿佛在朝圣这座丢失了二十多年的古城。四句歌声,在人海里齐声高唱,反复了又反复,仿佛宏大的咒语。
“复我河山……”“死不休战……”
少顷,“轰、轰……”忽然震耳欲聋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地一阵颤抖。远处一排白烟腾起,大炮炮口喷|射着火药燃烧的火光,仿佛千军万马的怒火!
萧思温被这巨大的阵仗震醒,想起了在书上看到的汉儿性格,勾践为复仇,三千越甲就可灭国,汉朝为灭匈奴,不计代价,战火连绵不死不休五十年!
百斤的圆石从天而降!哐!砰……城墙上砖石飞溅。
众军急忙围住萧思温,大喊:“保护大王!”
就在这时,萧阿不底果断喊道:“把大王恭送下城!”那阿不底是萧思温的族人和心腹,众军听罢便拽着萧思温,强行把他从城头拉了下去。
萧思温下了城墙,渐渐清醒了不少,心里忽然明白一个道理:这仗没法打了!汉儿要拼命,再打下去就是找|死!
就在这时,炮声轰鸣一骑飞奔而来,是个没戴帽子秃顶的契丹汉子。他奔到萧思温面前,从马上跳下来,弯腰缩着脖子走到马前,双手捧起一张纸条:“城外南院副使传递的消息,大王过目。”
萧思温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契丹文字,他的脸色“唰”地就变了。
上京的命令,要南院单独防守幽州至秋季!
萧思温把纸条猛地捏成一团,使劲握在手心里,策马就走。
或许上京的人忘记了?郭铁匠还有一个名头叫“郭破城”,现在他几十万人围攻孤城,灭掉耶律休哥后周军士气雄壮……如此光景,还要守几个月?!
如果萧思温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武将们绝对会大骂上京的人脑|子有问题!
实际上,萧思温知道辽皇和贵族们的脑子都没问题……他甚至一下子就确认,就算自己真能守城到秋季,仍旧不会有援兵;到时候会有别的借口!
他回到南院,契丹、女真、奚的一些将帅便跟进来了。萧思温在堂上走来走去,没敢急着告诉他们消息。
炮声轰鸣中,萧思温处于一种烦躁静不下心的状态,偏偏自己又太清醒……他不敢往下深想,心思稍微想长远,后果就太可怕了!
以萧思温对大辽朝政的了解,他敢断定,大辽肯定没法此时再在幽州和周国分个胜负了,幽州肯定守不住。
那幽州数万契丹人及仆从部族的人,怎么办?
大辽经此大劫,又会发生什么?
他萧思温回去,会是怎样的遭遇?萧思温认为上京会把丢弃幽州的罪责,全数推卸到自己头上,让自己做替罪羊!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干法!
幽州乃大辽膏腴之地,谁担得起这个责任?萧思温觉得自己这个南院大王一个恐怕也担不起。
众人都看着他,萧思温无言以对,这种天翻地覆般的严重后果,他也没办法。
“你们都散了,各自督促自己的部下,周密守备。”萧思温压住内心的震荡,对在场的人说道,他忍不住又提醒阿不底,“叫你的人盯住东门!私自跑出去也是送|死,还会害了所有人!”
阿不底鞠躬道:“末将明白。”
萧思温在南院坐立不安地耗到黄昏,外面的炮声终于消停下来。往日,他夜不解衣住在衙门里,因为幽州战事很危险;但今晚,他忽然想回去看看自己的女儿。
及至府邸上房,小妾白氏便带着燕燕进来了。
萧思温看见燕燕,心里已是百感交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在自己身边,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留在上京,或在幽州,似乎都不是好事……这世上,当大势不在时,躲是没地儿躲的。
燕燕立刻离开白氏身边,跑了过来。
白氏则跪在地上,低头道:“奴婢拜见阿郎。”
“起来,你不必再自称奴婢。”萧思温用复杂眼光看着她。他不得不承认,以前他从未对汉儿妇人有过这等心情。
白氏妾身有些不知所措。
萧思温把汉儿当作自己的敌人,但说私下里有什么恨意,似乎并不多……战争就是杀戮,契丹军人屠|杀周国军民,在战场上送命也是难免的事。敌之英豪我之仇寇,不过如此。
萧思温反倒对汉儿表现出的勇武和血性,有了不敢轻视之心。
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着白氏,这个女人低眉顺眼的,根本不像会有丝毫反抗的人。萧思温一时间心里产生了很怪异的心情:这样的女人,怎会生育出那么些凶悍不畏死的儿郎?
白氏三十多岁了,不过肤白细皮嫩肉的,很有几分姿色,不然萧思温的部下也不会把她当作礼物送给自己。她看起来很温|柔,叫人仿佛想起山清水秀的山村、贤惠持家的妇人,有股子宁静踏实的气息,这种感觉对萧思温很特别,他一直留着白氏。
“你说实话,本王现在不会怪你,你恨我吗?”萧思温叹了一口气。
白氏温顺的脸上忽然闪过一种忍耐的坚强,她洁白的牙齿咬了一下嘴唇,但片刻后又恢复了平和:“妾身不恨大王,也不知为何要恨大王。”
萧思温镇定道:“我们强抢了你,让你与家人骨肉分离。”
白氏道:“妾身遭此劫数,自然对契丹人有怨意。但大王待我挺好,若非大王,妾身下场更惨……咱们这等软弱妇人,受对待稍微好点,便会记得他的好……”
萧思温点点头,觉得这个回答还算真诚,“你是个宽容的人,但愿所有汉儿也像你。”
白氏疑惑不解地看着萧思温。
燕燕则抓着萧思温的手臂不放,小脸苍白。萧思温伸手摸着她的头,“做父亲的,只要有法子,都会想办法保护燕燕。”
“爹……”燕燕忽然哭了出来。萧思温什么都没说,她已经感受到了气氛,真是个有灵气的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