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旧院大门口,一家老小跪伏在地迎驾。
郭绍赶紧大步上前,弯腰把一个老妇扶起来,长叹道:“朕愧对老夫人!”
老妇也是唉声叹气,又道:“皇帝对得起俺老罗家了,恩重如山哩。”
郭绍指着后边的杨彪道:“这是罗将军的结义哥哥杨彪,以后老夫人缺啥少啥,就派个人告诉杨彪,杨彪几乎每天都能在皇城见到朕,他会替老夫人说话的。”
老妇道:“多谢官家照看俺老罗家,罗家上下心里念着官家的好。”
众人听到这里,对这老妇肃然起敬,郭绍那句话说得轻巧,但给了罗母直接通天的途径,这事儿可一点都不轻巧。
杨彪当下拜道:“老娘今后把杨彪当儿子就成!”
郭绍见还有一些人跪在地上,又对别的人道:“你们快起来,不要多礼了。”
里面有个年轻的妇人是罗猛子的遗孀,郭绍等兄弟都知道她的名号“汤饼西施”,不过现在没有人会那样叫她了,她有诰命夫人的身份,在东京是名副其实的贵妇。
郭绍又对“汤饼西施”罗夫人道:“罗将军是在北伐战场,为国家为朕战死,朕十分痛惜。”
罗夫人道:“先夫常说陛下待他好,他是武将,上战场本是分内之事。”
她当众说的话还算得体,郭绍便正色打量了她一眼。罗夫人以前不愧有汤饼西施的名头,确实长得白净漂亮,不过就算成了贵妇,她的仪表神情也总不像那么回事,表情举止倒有点普通民妇的率性辣味。
罗夫人不像贵妇那样在皇帝面前低眉顺眼举止慎重,她似乎发现了郭绍在看她,当下便扯了一下衣角,小声说道:“妾身等忽然才听说官家来了,急匆匆的都忘记更衣,就这么面圣,有点丢人了……”
郭绍忙道:“我与杨将军只是私下来看看罗将军的家眷,杨将军也是罗将军的兄弟,夫人倒不用太见外了。”
罗家老娘道:“怎么让贵人们在家门外站着,快进堂屋上坐。”
郭绍便与杨彪、京娘等人跨进门槛。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穿布衣的老太婆从路边急匆匆地跑过来,京娘立刻侧目。那老太婆一声不吭,估计也说不出个什么话来,径直跑到罗夫人跟前,小声说了几句话。
罗夫人脸色立刻白了,提起裙子就向前跑,走了两步,又急忙转身屈膝道:“官家,我的孩儿爬到亭子上去了,怕摔着了怎么办,我得去看看……”
郭绍听罢说道:“咱们也一起去。”
他心里也有点担心,要是罗猛子的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没法对他在天之灵交代了。
说罢与杨彪等人大步从屋檐下过去,进了一道破旧的月洞门,里面有个院子。郭绍便听到了一阵“哇哇哇……”孩子哭声。
众人循着哭声,赶到了院子里的亭子下面。便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坐在那亭子上的木梁上哭。
亭子下面的人立刻急得团团转,罗家老娘拽住那老婆子:“你咋看的孩儿,他怎么爬那么高的?”
老婆子急得快哭出来:“俺刚去干点别的活儿,一转背小郎君就爬上去了!这里有一圈麻绳,他一定是拿绳子盘在脚踝上,顺着柱子爬的,昨儿就看到他这么顽。”
罗夫人急道:“哎呀,先别管这些了,去拿梯子来。”
老婆子听罢赶紧跑出亭子。
这时郭绍已经走到了那木梁下面,抬头看了一眼,说道:“小猛子,跳下来。”
罗夫人听罢脸色一白:“他的胳膊腿太嫩了……”
郭绍抬头注意着那孩儿,镇定道:“跳!我接着,没事儿。”
周围的人赶紧围在了旁边,都仰头瞧着,有的把胳膊也伸了出来。
罗夫人欲言又止,一脸担心。郭绍又鼓励道:“小猛子,你爹可没你这么胆小。”
那孩儿果然是胆大捣蛋的孩子,听到这里在木梁试了试,对着郭绍的手臂真的就往下一跳!“啊!”众人瞪大了眼睛望着。
郭绍一把就接住了他,笑着在他脑袋上摸了一下。罗夫人马上一把将他抱在怀里,那孩儿还回头看郭绍。
郭绍好言道:“这么点高度,我不可能失手。”
罗夫人忙跪倒在地:“陛下降罪。”
“罢了。”郭绍道,“我还要进罗家喝口水。”
一行人便一边谈论着,一边去堂屋。郭绍转头和老妇人说话时,时不时发现罗夫人在悄悄看自己,他把目光移到她脸上时,她又面有惊慌地看向别处,但是下次又在悄悄看郭绍。
这细微的动作,别人都没注意,大伙儿也不敢盯着郭绍看。唯有京娘皱着眉头,在后面一言不发。
及至堂屋内,郭绍一进门就看见正上方的桌子上摆着罗猛子的灵牌,他的神情也为之肃穆。他和杨彪一起走上去,在桌子边取了香,在蜡烛上点燃,对着灵牌拜了三拜。郭绍道:“罗将军安心,活着的兄弟会帮你照看老小。”
二人便把香插在一块湿泥上。
然后老妇人请郭绍等在椅子上坐下,罗夫人亲手端茶送水上来。
郭绍心里还琢磨着说点什么,他心里对罗家的人还是诚心的,但其实没什么话可说,今天来就是表达一下态度。
他一时无话,便四下看这堂屋的摆设,确实很旧的房屋,窗户都是破的。罗猛子生前已位居厢都指挥使,职务算很高了,大周朝廷近年财政宽裕,也没拖欠俸禄,不过罗猛子似乎没有顾得上置业。
罗夫人把郭绍的目光看在眼里,当下便不好意思地说道:“在这样的屋子里迎驾,官家勿怪。”
这话说的……罗猛子是替郭绍卖命,而且是结义兄弟,他太穷的话,没面子的是郭绍。
郭绍当下便叹息了一声:“让罗将军这样忠心为国的大将住在这里,实在是朕之过。”
罗夫人一听终于品出味儿来,一脸难堪道:“都怪妾身不会说话,真是该死……”
郭绍沉吟片刻,好言道:“皇后今日没来看望罗夫人,不过她说过两天给罗夫人送一万贯铜钱和丝绸过来。待罗府新宅邸建成,你们也要置办一些家当,就当是皇后送给你们的礼物。”
郭绍不得不借皇后的名头,因为他是皇帝,没有私下里馈赠一说,他的大笔赏赐都是国家行为。哪怕罗猛子是他的兄弟,他也不能太厚待了。但以皇后的名义,就勉强说得过去;皇后和大将的夫人关系好,她愿意赏谁就赏谁。
罗夫人听罢吃了一惊:“一万贯,妾身不敢收……”
郭绍道:“那是皇后的心意,夫人不必推辞,一万贯也不多。”
罗夫人口舌有点不利索道:“很多很多了,平素除了先夫,谁会平白送一文钱给咱们家呀……”
郭绍听到这里没吭声,心道,汤饼西施还是个能拿得出手的妇人,场面上大多话都还算得体,不过时不时还是要说出小家子气的话来,毕竟富贵的时间还不长。
他当然不会提起这茬,当下说了几句别的事,把话题岔开了事。
罗家老娘说着说着唠叨起来,“大郎(罗猛子)生前,在家里说得最多的就是官家,官家还没做皇帝的时候他就一门心思效忠您,那会儿他大哥就比他老子还亲。”
罗夫人点头道:“真是哩,天天说的都是官家。”
郭绍唏嘘感叹了一气,心道罗猛子确实没啥才能,但忠心却是难得的,而且是他落魄时就追随麾下的兄弟。
罗家老娘继续唠叨着:“老罗家遇到贵人,大郎跟着官家才能求得富贵,上阵杀敌是提着脑袋干的活,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命……”
郭绍很耐心地听着,他花大量时间在这里听老妇人说话,只因为她是罗猛子的娘。他不必说太多话,一个态度就能表明诚心了。
说了半天,老妇人终于意识到郭绍是皇帝,当下捶着腿道:“哎哟哟,看老身这嘴,皇帝要管整个天下的事儿,老身怎么说那么多话哩……”
郭绍道:“我很愿意听罗猛子生前的事。”
罗夫人目光闪烁地看郭绍,脱口道:“先前听到皇帝要登门,咱们觉得脸上有光,着实还很怕……不想官家是如此……”
郭绍转头看着她,等她说完,不料她却没词儿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朕便不多留了。”
罗夫人忙道:“官家有空闲,再到家里来坐坐……”
郭绍听罢说道:“过年过节,宫里若有宴席,定会邀请老夫人、罗夫人赴宴,也更热闹一些。”
他说罢向老夫人拱手,忙又说道:“老夫人留步,外面下着雨,年纪高了保重身体。”
一行人还是送郭绍等人出府门。
郭绍与杨彪上了马车,在骑兵护卫下离开门前。他挑开车帘,见那汤饼西施还站在门外望着,便不动声色地拉下了竹帘。
他看了杨彪一眼,沉吟片刻道:“对了,我还没见过杨将军的夫人,以前记得你已经成家了?”
杨彪道:“十几岁就成过家,结发妻已经死了。”
“还是要续弦一个,生个儿子。”郭绍道,“我要你见着有贤惠的大家闺秀,叫皇后给你做媒。”
杨彪忙道:“一点私事,不敢劳陛下操|心。”
郭绍就当是客气话。雨还在下,车帘上的水滴在摇晃中溅到了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