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长得漂亮却过得不好的红颜背后,通常不是一段简单的经历,玉莲也不例外。
若不是从小被卖进李守贞府上,也许玉莲会在某次旱灾蝗灾饥荒中饿死,甚至被人当作食物也有可能;又或幸运一些,长大成人嫁到门当户对的穷困之家、过着与以前一样贫穷无知逆来顺受的日子。总之她自从成了李府的婢女,便见识到了与出身环境完全不同的生活,那里不再有饥饿与寒冷只有锦衣玉食。哪怕做一个最卑贱的婢女,也比在家乡过得好。
但没有人是容易满足的,更没有人情愿身份低贱被人任意欺凌、而不羡慕那些养尊处优者。玉莲渐渐明白自己最大的资本和机会,就是容貌。她比其他那些做杂活的丫头长得更漂亮,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家主李守贞在那座富贵的庄园中拥有最大的权力,但他老奸巨猾早已参透世故,就算被李守贞看上也只能是一个玩物。玉莲把目光对准了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这个刚长大还没有多少阅历的年轻公子。
果然李崇训很容易就被玉莲迷得神魂颠倒,一番山盟海誓之后,玉莲忍受着痛苦和反感与李公子偷食了禁果……临时她又莫名恐慌,但后悔已来不及,连想喊人都不敢出声。
她成为陈家瘸腿丈夫之妇以前,只有两次痛苦的男女之事,这便是其中一次。她并不奢望李公子能全部实现他的承诺,这样一个富有的公子只要履行一部分承诺就够了;而且玉莲后来发现自己一下子就有了身孕,情况便更加乐观。
不过她终于认识到自己根本无可能成为大将军李守贞的儿媳,李家绝不会放弃与另一个大贵人符彦卿家的联姻机会。于是符彦卿的长女符氏顺理成章成了李崇训的元配。玉莲没敢轻易透露自己怀上李家血脉的事,她打算先设法和符氏搞好关系,然后以期成为李崇训夫妇身边一个地位较高的妾,若是生了儿子应该就有了保障。
可惜世事无常,玉莲还没等到那一天,李家就因起兵谋反被杀了个干净。
她和符氏同样是妇人、同样是李崇训的女人,在动荡的一刻却下场迥异。符氏刚刚还是罪人之妇,报出父亲的名字以及和郭威的交情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另一个实权大人物郭威的义女;而玉莲的下场显然无法如此礼遇,李家一灭她便无依无靠,被郭威军中的一个武将给抢走了。
她被那个武将施暴奸|污,之后被掳回其家中,她无法反抗,否则有更惨的下场、就是被充作营妓被无数的人轮|奸。玉莲因此流产,并因医治不及、后来被告知一生都无法再生育。她还来不及仇恨那武将,很快又发生了战乱,那将领战死,家中妻妾分财作鸟兽散;并将玉莲当作货物一样卖掉分钱。买她的人就是最后的这位姓陈的丈夫,这位的长相丑陋酗酒脾气暴躁且家穷,而且是个天阉,简直泛善可陈……更不幸的是,郭威重新率军进东京时,本来几乎没发生抵抗,死伤很小,他却被人挤下城墙摔断了腿。
日子这样过来到了显德元年,玉莲对生活已经不抱希望。一个无法生育的残花败柳,一无所有还有个累赘丈夫,她很多次都想抛弃丈夫逃跑,但又能跑到哪里去,去做什么?她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推测过,逃走很可能被人卖进窑子……就算被某个普通人家收留做妻子,当发现妇人不能生养、又无须向其娘家交代时,卖掉弄一笔钱重新娶妇是极可能的事,因为百姓人家娶妇就是为了生子。
有时候她很绝望,只想着活一天算一天,实在无法忍受时死掉就算了。
有时候她又很不甘心,觉得很憋屈。且不说大富大贵,连东京龙津坊这些市井中的丑陋粗鄙妇人都不如,一天好日子没过反而被她们嘲笑、背地里说闲话。难道就这样带着羞辱结束一生,然后让那些人再幸灾乐祸地挖苦几句?
没有过朋友,没有亲人,连家也是一个破碎的家;丈夫被人杀死了,她也无多伤感。这样的处境让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自己虽然出身低贱,但上天给了她比绝大多数人更好的容貌,况且底层出身的人又不止她一个,究竟是哪里走错了路?难道是当初不该去招惹李守贞的儿子?如果没这么做,又能好得了多少呢……
玉莲觉得没脸见人,只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所以出门来来去去几乎不和人说话。若是这个世上没人认识自己该多好,也想那些七姑八婆不要拿自己的不幸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不过她又想起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见到的卫国夫人符氏,同样是破灭的李守贞府上的女人,凭借家势又成了官家的妻子,尊贵的身份让官员都要敬畏仰视,更别说这些市井妇人,谁敢嘲笑她?她们甚至连嫉妒的勇气都没有……玉莲幻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如此尊贵,认识她的人应该感到羞愧、应该认识到她们自己的下|贱!如此想象,她心中才隐隐有些飘渺的快意。但有过李守贞府上的经历,让她明白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自个心里聊以自|慰。
……
旁晚时分,门外有人敲门,玉莲开门一看原来是绍哥儿回来了。绍哥儿还穿着甲只是没带兵器,他耷拉着脑袋似乎情绪低落,连正眼都不敢看玉莲,也不进门,站在门口说道:“王指挥责令我赔偿陈家的抚恤费和丧葬费,但……”
玉莲忙向巷子里左右张望,道:“进来说话,别杵在门口。”
绍哥儿愣了一下,走进灶房,自个寻了条凳子坐下。
“吃过了吗?”玉莲又问,对待郭绍丝毫不像杀夫仇人,她知道,绍哥儿杀陈家汉子却是为了替自己出头。绍哥儿没搭腔,她便猜他饿着肚子回来的,忙揭开锅盖,拿一只粗碗盛了满满一碗绿糊糊的羹。
郭绍见木桌上热气腾腾的糊糊,尴尬道:“这样不太好吧……对了,铁匠铺后院我住的房里,箱子底下有一罐钱,只是不够。”
玉莲道:“他们只是叫你赔钱,没打你?”
郭绍摇摇头,终于忍不住饥饿,端起糊糊喝了一口,顿时只觉口感极差,好像有糠之类的谷物外壳渣子……这个时代,有的吃就不错,只不过玉莲平素就吃这个?他悄悄拿眼又看了她一眼,实在看不出这样白净的一个女子是吃糠咽菜过活的。
玉莲的额头光滑而圆,长着一张鹅蛋脸,与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配得非常恰当,浑然一体天然漂亮,眉宇不露妩媚,却看起来比较亲切。只是她身上的衣裙着实破旧,露出白净的脸和脖子,倒让人不禁想起剥开了一点的糯米粽子。
郭绍大喝了一口不知什么做的糊糊,胃口全无,便慢慢吃着,一边说道:“王指挥认为我与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有什么关系,他本想卖个人情;但昨天杨彪才因赌博打残别人被连降三级,王指挥若是对我网开一面便是赏罚不公无法服众。因此命令是又将我从都头降到十将,并负责赔偿……倒是那杨彪比较倒霉,昨天才降到十将,今天又因为我做回第四队的十将,被再次降级成了副将。”
五代军职比较混乱,不过玉莲因为曾经在李守贞府上长大,后来在东京又认识郭绍,言谈之中了解不少这些东西,指挥使以下的军职她明白。军使或都头就相当于百夫长,十将便是队长,副将便是副队长……从军的人大多无非是想升官发财,郭绍虽然没杀人偿命,但从百人的长官一下子降作队长,损失也是很大的。
玉莲听到这里便道:“铺子地契我还是不要了。”
郭绍似乎有点误解,点头道:“现在我没法子,只好将那铺子算作给你们家的赔偿,那罐钱也算进去。”
玉莲摇摇头,悄悄看了他一眼:“铺子你还留着,我不要了。我给你签押*交差,就当是已经补偿过。”
郭绍皱眉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军营,你以后作何打算?那间铁匠铺是我赔偿给你的,又有黄老头帮衬,经营下来勉强可以维持生计,你就别推辞……”
“我的事不烦郭郎再操心。”玉莲的口气忽然有些冷意,女人真是变脸比变天快。
郭绍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沉默下来。他想了想,自己确实是一直对玉莲有好感,漂亮却可怜的女人,又很勤快,任谁都喜欢吧;但似乎也不能因为对她稍微好点、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一下,就要求她怎么着。
他起身正待要告辞,借着灶里的柴火光线却忽见玉莲眼睛里水汪汪的闪闪发光,含满了眼泪。灶头里的火焰在摇曳,橙色的光在她脸上光暗交替、阴晴不定,就如同照出了她徘徊不定的内心。
“你……”郭绍不知如何问话。
玉莲抿了抿朱唇,欲言又止的样子,那美丽洁净的脸,在破旧布满尘垢的低矮破房子里分外异样,反差极大。这间灶房充满了陈旧的味道,所有的东西都很老,因为玉莲的存在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她眼睛里的水珠终于从脸颊滑下来,同时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回去罢,我们不会像那些奸|夫|淫|妇一般,我也不是通|奸弑夫的蛇蝎妇人。绍哥儿对我的好,我心里记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