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远远地看见他穿了侍卫装站在玉霄殿前,挺直的背,不变的灵磐剑。
——和从前那么像。
看见她,他亦展颜一笑。
她走近。
他忙摆手,提醒她这里是崆明皇宫、这里是前宫。周围往来官员众多。
“快回后宫吧。”他嘱咐到。到底是担心她受闲言碎语的影响。
她读出他面上的担忧,提眉表示问询。
他叹口气。
不少人还是知道了皇上远离是为寻皇后。尤其那些老臣,本来就对王纱凉不瞒。一是她曾经残晔太子妃的身份,二是她当过北陵的王后,三是她为前朝亡国公主。这样的女子,他们怎能允许让她当上大崆明王朝的皇后?只是碍于长久以来对靳楼的尊重,才未曾表示过明显的反对。而今她行为不检,竟然私自和男子离宫。他们自是再不能容忍。今日大殿之上,他们虽顾及靳楼的威严与颜面没有明说她王纱凉是和别人“私奔”,但话中有话,字字珠玑。一道奏折,也直截了当地写着:“皇后私自离宫,纵有所因由,于礼不合矣,有损我大崆明王朝之威仪。街巷之内,流言四起,百姓对皇后之言行亦颇有微词。吾等以为,贱者正位中宫,不能安内德。臣等联名上奏,此等皇后,理应被废。”
大殿之上,凌经岚握紧了灵磐剑,看向龙椅上的靳楼,隔着那么远亦骤然感到他身上的杀气。
修亦凝眉,知道他是考虑到那些所谓“联名上奏”的联名人,都是一路从残晔跟过来的,在残晔有辅助之功,在入主中原途中有显赫战功。
讨论喧哗在他们注意到龙椅上的天子没有说话时,也戛然停止。
那几个老臣心里有些怵,但还是挺着背,料定靳楼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良久,靳楼嘴角轻扬,道:“人说这流言最可怕,果真是如此。皇后私自离宫?她不过去养病了。帝都冬季的气候不好,如今严冬将过,朕便去接了她回来。皇后地位尊贵,众卿家应尊之重之,维护皇家威严。危言耸听,实在不该啊。”
“可是……”一人上前又道,“启禀皇上,即使如此,不废后,难堵悠悠众口啊。”
“废了后不正说明皇后做了出格之事?这是对皇后的污蔑!亦是对朕的污蔑!”他的语气骤然加重。
“吾皇息怒。”众人下跪道。
他略皱眉,“平生。诚如当日立后诏书中所言,皇后与朕同体,承袭宗庙,供奉天地。而且,皇后当娠,正是当举国同庆的时候。”
“什么……”
“皇后……”
“恭喜吾皇,贺喜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众人匍匐膜拜。
退朝了,凌经岚亦知道那些老臣表面如此,心里究竟不服。
其中两人的女儿毕竟还在宫内,未曾受过临幸之事,怕他们也听女儿们说了。
要让家族地位永葆荣耀,他们又怎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大哥——”王纱凉看见凌经岚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担心。
凌经岚摇头:“回头再给你说,先回去吧。小心些。”
“嗯。”王纱凉点头狐疑地向回走。
一路上宫女们都惶恐地行礼,想着皇后怎会独自一人。
快到望清宫时,王纱凉遇见韩茹。
韩茹忙欠身行礼:“参见皇后。”
“无妨。对了……这些日子,是你在为皇上诊治吧?”
“是。”韩茹答。
“那么,他怎样了?”
“皇上在雕莫山庄所中的毒咒很厉害,在下为会尽全力,皇后放心。皇上会安好,只是还需一段时日罢。倒是您的身体如何?毒咒有无再发作?”
“无碍。韩医师的医术着实是好。”
“是皇上有心,为皇后拿到了方子。我不过按着方子上所做罢。”
“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你了。也无甚要事了,你下去罢。”
韩茹欠了欠身便转身离开。
王纱凉眯了眼注视她离开的背影,才转身回了望清宫。
算算时间,她差宫女烧了水,便着手泡茶,江南进贡的上好雨前龙井。
李嬷嬷在一旁站着,神色亦是愉快。她想,这个皇后到底是好的。碧辞站在一旁,这些日子来也陆续听王纱凉讲了很多,慢慢明白她心里的苦。她也只有为王纱凉叹惋,使不上力。
靳楼走进宫时,水温恰到好处。
王纱凉呈上茶,他便接过喝下,坐下后神色有一些劳累。
看着两人的样子,宫女嬷嬷们便都退下了,自然包括碧辞。
“你……怎么了?”她问。
“没事。你好好待着便是。闷了,就让嬷嬷带着逛逛。”他放下茶盏,这样说道。
王纱凉凝眉,“朝堂之中发生了何事么?”她想起凌经岚的样子,又说:“和我有关?”
“别管那些。”靳楼打断她,“那些老臣……”
“流言蜚语么?我听到了啊。本就是事实啊……”她淡淡道,笑容有些苍白。
他蓦地心痛,伸手拉住她,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别想那么了。午膳过后,怕还有你累的。你已娠一事我已在朝堂上通告。少不了许多人来这里送礼。”
王纱凉垂了下眼眸,“无碍。只是,叨扰到你了。”
“什么话?”他挑眉道,“下午也无甚要事,我陪你便是。”
“岂非要吓到那些送礼的人?”王纱凉一笑。
“他们不敢再来岂不是也好?”他神色松弛了许多。
王纱凉一下掘了下嘴,“谁说的?”
“怎么?”他把她搂紧几分,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带着笑问,“担心什么?”
王纱凉扬起眉毛,“今日下午,她们也会来吧?”
“谁啊?”
“你的昭仪啊,婕妤啊……”
“月儿。”他捏住她的下巴威胁般看着她。
“本来就是。”她装作没看见他眼里幽暗的火。
她侧过脸去,双肩抖动。
“月儿——”他担忧地扳过她的脸,却看见她笑得花枝乱颤。——立时意识到自己被她耍了。他无奈摇头,轻轻敲了她的头。心里到底是喜悦。
——几乎一年了。她总算缓过了一些。
“痛。”她摸着头说。
他眯眼看着她,“我倒是要看看,你要怎样当一个母亲。”
“那你来养咯,我可不会照顾人啊。这个孩子也是你非要要的。”
“丫头啊——”他搂住她。她的发丝洒落在脸上,氤氲发香尽数扑进他的鼻。
他多么希望她就这样,眸子里竟有未经世事的纯真,话语温软如棉。
他知道,她只是想让自己放心,让自己开心。他便顺着她佯装不知笑着打趣:“以后总有许多养的机会。”
知道他暗示什么,王纱凉故意挣脱他的怀抱,“我不要了。难受死了。”
“有反应的时候,你都未曾让我看见过。自己居然就跑到北陵去了。当时还真是狠得下心啊。”他又道。
她感受到,他问的波澜不惊,但这个疑问似在心里压抑已久,便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但也……的确是想过不要这个孩子。”她说这话时,没有看他的眼睛。舍不得。
“现在呢?若我没有及时赶到北陵呢?”
几个问句。先前拼命营造的旖旎似乎又荡然无存。
他亦意识到,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王纱凉嘴角挤出了讪笑,“你想听……什么样的回答呢?”
“如实答。”
“我要走。继续逃。”
“不让我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我没想过……我不知道。”
他心里到底舍不得她又露出为难的神情,起身上前抱起她。“我不问了。”
“无所谓不是……我也有问题要问,有不解之处呢。”
他挑眉。
她张了口,却还是没有问出来。——比如,雕莫山庄一行并未解决的问题,即大哥到底是怎样去的雕莫山庄。比如,若哥哥攻来,他会怎样?
午膳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沉默。
他亦有些后悔,不过看着她的表情,也无法不在意。哪怕真相让自己难过,他也希望她明明白白说出心里的话,而不是闪躲。也许,他要她真是的态度,多余她话里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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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过了半个时辰。果然,门庭若市,各房的人都慢慢来了。
胭脂,金步摇,流苏发簪,雪缎……
那三人——云妆,夏盈,枫信,也走进来,献上了物品。
看到靳楼在此,她们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欣喜,也有几分懊恼,怨没有更好地装扮自己。
“参见皇上,参见皇后。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三人齐道。
云妆又道:“夙铃她又染了风寒,未能前来,还望皇上皇后见谅。”
王纱凉脑中有几分印象,那人上次似乎也告了假。若不是身子骨太差,就是明哲保身。王纱凉心如明镜,也不点透,只淡淡一笑,“无妨。”她侧头,见靳楼反应都没有,略皱了下眉,只得先于他道:“平身吧。”
“这些日子没来得及向皇后请安,还望皇后见谅。”枫信亦上前一步道。
“无妨。”王纱凉道,“本宫虽是后宫之主,倒是一直失职了。你们进宫也好几个月了,一切可好?那个叫……夙铃是吧?她的病要紧么?”
三人不料王纱凉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本觉奇怪,后来却还是鄙夷。她们想,她定是因为皇上在此才说这些话的。这女子果真手段了得,怪不得能牢牢拴住皇上。
想归想,枫信上前一步回答道:“禀娘娘,夙铃不要紧,前阵子一直都是好的,最近天气变得频繁,不小心受了点凉吧。”
“那便好。有什么需要不满,比如膳品啊,宫女啊,告诉我便是。”王纱凉笑着答,又道,“我身子不便,皇上还要靠你们来服侍。”
三人心里雀跃得紧,偷偷向靳楼瞥去,却不解地瞥到他铁青的脸。
“嗯?不答话么?”王纱凉继续笑道,“快抬起头让皇上好好看看你们。”
“是,谢娘娘恩典。”三人答着,抬起了头,小心翼翼而又第一次明目张胆地看向了靳楼。
靳楼的手却是突然握拳骤然狠狠拍了身旁的墙。三人恐惧地跪下,不敢抬头,大喊:“皇上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