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盔甲的王纱凉在营帐前看着忙活的众人,还有一旁指挥着的悠女,不禁开口问:“他们,搬动这些山石作何?布阵么?”
弄轩笑了下,道:“让你见识一下,我们的九宫八卦阵。”
“九宫八卦阵?”
“这一次悠女布的叫‘六合御天’。九宫,是排局的框架和阵地,是洛书与后天八卦的结合——”
“这我知道,加以六仪与三奇排局。不过,这‘六合御天’是怎么回事?”
“六合嘛,以精、气、神相合为内三合,手、眼、身统一为外三合,统称“六合”。这个阵法,便好好地利用这六者。再加上,在这方面造诣极深的悠女,想办法,以五行八卦之术,开‘休’、‘伤’、‘惊’三门。她算好心了,没有用‘死’门,不过无妨,困住敌人已然不是难事了。”
“五行术数……靳楼也很在行。我记得当日……他在百乐宫布下的幻宫局,几乎让所有进去的人全部死亡。”王纱凉皱了下眉头,“再有,附近都是山地,我们行军用的阵呢?”
弄轩一笑,“放心好了。‘六合御天’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移动。它不是一个死阵。到时候你就等着看吧。不过,我倒是好奇,你还了解过这方面的东西?”
“我从前……想偏了的时候,是打算跟父皇对着干的。还耗了自己大量心血在上面,是以也看了不少兵书。诶,你信不信,我说实话,当时就要成功了呢。”王纱凉挑眉一笑。压下心中对即将面对的事所感到的不安。
“信信信,谁让你是我的妻子呢?”弄轩又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惹得王纱凉又瞪了他一眼。
再定神,王纱凉见有一人亦忙得不亦乐乎,微微笑了。
那人叫李尚,便是昨日当众质疑王纱凉的人。
弄轩也瞧见了她:“我们的劝说倒还管用。不过,我们还没查清楚,他,极有可能是靳楼派来瓦解我们士气的人。那样,他那些什么牺牲自己的话只是增加说服力。”
“嗯,你昨日后来不是都提醒我了。我们看着他就好。不过,别说我,我看着他的眼神,倒觉得他还真不是靳楼派来的。”王纱凉道,“我知道,这种时候,宁可错杀,不要放过。只是,我们也该惜才一次。”
“是啊,若把他杀了,反而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了。这里百姓的口水都能把你我二人淹死。”
王纱凉长叹一口气,瞪着弄轩:“就知道你嘴里没好话。”
语毕,她抬眼盯着前方,神色又凝重了。“弄轩,这个话,我只对你说。要是咱们真的败了,你怎么办?”
“靳楼有多少兵,你知不知道?”弄轩亦严肃起来。
王纱凉摇头,“我只知道,他真正的军营,并不是你上次带我走时来的那个军营。靳楼住在那儿,就是个招摇的幌子。”
“我伊始也没料到,短短时间王朝会发生这么多惊变。抚远将军被罢职,户部尚书杨迪职权远越过司空大人,还有,王德宗驾崩。我的兵从北陵长途跋涉,数量亦是不够,而王朝的兵,实力太弱!上次是靳楼没料到我突然而来,带的兵少了,轻了敌,我才得以跟他打平手。”
“我知道。我其实,早已做好王朝覆灭的打算。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只是王朝一旦覆灭,你回北陵后愈加小心便是。我只是觉得……你,还有悠女,再不要有事了。”
“嗯?”
“你看,我欠你的,已然还不了了。你要是再——我于心何安?”说着,她的手又捏紧了裙裾。
“我和悠女都会好好的。”弄轩笑着答,握住了王纱凉的手,温热的手掌给她冰凉的手传递着温度,“本王不傻啊,为了救‘从前的敌国’搭上一条命。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放心。”
“不过嘛,若这仗真的输了,我将来也一定会再赢回来一次。”弄轩自信满满怡然自得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
王纱凉张张嘴,而后摇头道:“好吧,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你,如今看来也多余了啊。”
前面,是繁花似锦,还是天火炼狱,也终是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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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始于次日。
廖姜被授特权当了右翼将军,王纱凉着戎装手执白刃做副将随他一起。弄轩自是为主帅。因怀疑和杨家关系甚密的轻将军可能已为靳楼效力,弄轩事先只有偷偷找人给他下了药。病重,无法领兵,理由堂而皇之。他分配给左翼的任务不重,亦不需领军人一定要有甚判决能力,是以派了个副将领兵。而李尚亦成为辅佐那副将人物之一。心想得到了如此重视,更悔恨之前的不负责任。
而这些日子以来,弄轩派出去侦查地理的士兵也无数,归来的却少。料得靳楼一方亦派人在查探地形。双方一遇,自是抓紧机会把对方干掉。
如此一来,战争的难度更甚。
至于“六合御天”之阵,连悠女在内共七人驻守。除悠女外的另外六人皆是紧急从北陵赶来,和弄轩悠女同出一门。
全城和淮城直线距离虽只有一百五十里,但其间有一条不宽却急的三沧江。江旁,山横向绵延开来。平坦数里,崎岖数里。
主军由弄轩率领,取大道而行。
右翼由廖姜率领渡三沧江。
横跨了山与江的,便是“六合御天”之阵。七人分藏七处。不露声色。
行至江边,廖姜下令暂停行军。
王纱凉亦凝眉。“这里,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们出发时,是料得他们也是这个时候进攻。不过,要诱敌如阵,王也该是有他的一番打算。这里没有动静,就不知王那里如何了。虚实之分……不过这里地势特殊,虚虚实实的策略并没有甚作用。我亦不知,残晔那边是怎么想的。”
“他们的主帅是修,不知将军你见过没有?”王纱凉问道。
“我之前驻守过很多边境,唯独没有残晔,是以未曾得见。不过,他的名声的确很响。”
似乎考虑到了某些东西,王纱凉面上的忧虑加重,“将军,可懂这五行术数?这‘六合御天’又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公主,是怕它反被残晔利用?但悠女姑娘的门派在这方面江湖上鲜有对手的。如今,我们先在这儿按兵不动,等王给的指使就好。公主不要过多担心了。”
王纱凉压下了声音看了下周围:“将军说的是。我声音再大些让士兵们听见,就是影响士气了。不过,悠女师从何派?”
“若所料不错,便是历劫派。那亦是江湖中极为神秘的门派之一。”廖姜答。
“残晔王和修将军当时布下‘幻宫局’,我亲眼见识过,极为可怖。不瞒将军,我确有我的担心。但愿一切都如将军所说便是。”王纱凉深深吸了口气。
而后,一秃鹰忽然就飞到了自己面前。她惊讶地抬手,这只鹰便悄无声息地落在她手心。她取下它脚上绑的竹筒,它扇扇翅膀便离开,亦是几乎没有动静。
“这鹰也练过武么?”她摇头赞了句,拿出竹筒中的信看,继而下马趴在地上听着动静。
廖姜亦下马俯在地上听。“果然,残晔一方还是去了大道。若不出意外,等下我们便从右边包抄。”
王纱凉站起身,想到什么便道:“将军……请你下军令,让我去前方查探。”
“不可,那太危险了。公主万金之躯——”
“我一定得去,请将军下军令。”王纱凉忽地跪下,“这右翼之兵,就全靠将军了。我一直一来都有偷偷练功,尤其轻功,不会轻易被发现。将军放心。”
见她脸上固执的神色,廖姜也只有下令:“今令副将王纱凉前往前方探听军情,即刻,出发。”
信上的内容是:“侦查所得,敌军亦行大道而来,战事即刻展开。再过一刻,行阵之佳时,‘六合御天’催动。然如此顺利,定有不妥之处。无论如何,尔等做好准备,切记孤先前之言。”
该死的“先前之言”。走在路上的王纱凉不觉骂了句,这先前之言,就是叫我怎么逃生的办法。弄轩一定已查到哪个环节有问题了。
这样想着,她更马不停蹄地向前赶。
从江边一直跑到一隐蔽山谷,身形娇小的她,即使穿了盔甲也不易被发现。庆幸自己找到这样一块绝佳位置的同时,她亦只移出部分头向上看。
果真,她见得靳楼穿铠甲走过,率领着他的千军万马,一步步踏入“六合御天”。
其实,这里布阵的情形,他们早该查到。
王纱凉想。
他们该有准备。那么,这一战,除了兵力、战略,更是术法的较量。
王纱凉靠着灵动的身形,掠过了很多地方。再加上行军声过大的关系,就连己方派来放哨的士兵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她看过了许多地方,却独没有发现修的身形。
左思右想也不合常理。
自顾以来,御驾亲征的皇帝不在少数,但在关键战场上单有王胄不见将领的例子她却没有见过。毕竟,在这种时代,王的命,贵于将军。谁也不能否认。
忽而想起靳楼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想到一种可能,王纱凉一下惊心,严冬之时额上也冒出了汗水。顾不得多想,她抬眼望去,双方已然开战。因为山路原因,双方士兵几乎都是步兵,一片厮杀声,王纱凉远远听着,亦是震撼。
而双方队伍后的投石机,一刻不停地向对方射去。被投中的即刻倒下,血肉模糊。
再后来,奔向战场的王纱凉眼里耳里,看不见一刻不停的投石机,拼杀的士兵,听不见厮杀声、兵器碰撞声,还有鼓舞的士气的击鼓声。目之所见,只剩战场中厮杀开的两个人。弄轩和靳楼。
要是有第三方欲做渔翁,趁机杀了这两国的王,还真是便宜了吧。
她摇着头苦笑,脚下还是不停。她要赶过去告诉弄轩,自己那个可怕的怀疑。
已至战场边缘,她手拿白刃,不断砍杀着从身边路过的敌兵。眼里,鼻梁,身上,手上已满满是鲜血,她想要杀出条血路,直往战场中心。
她第一次见靳楼手执刀而攻,眉间、举手投足间都是凛然的杀气;弄轩提剑还击,抵挡间还算游刃有余。
这厢三生杀,那厢七绝剑气。
这边六神灭,那边鬼噬。
全是杀招。
内力催动,刀剑火并之间,光火交融,似毁天灭地。
王纱凉看得触目惊心,更加使出手中的绝活,催动往离香,终于离那中心越来越近。
两人一个侧目,皆看到她。
靳楼轻眯眼。见过她不施粉黛,见过她盛世红妆。没有见过她提白刃穿盔甲带白缨的戎装摸样。
离王纱凉更近的弄轩一个金蝉脱壳躲过致命一刀退到王纱凉身边,挑眉一笑,“沉幻丫头,别来捣乱。我们马上就撤。”
顺势,他拉起王纱凉向后掠去,长哨从口中发出,我方鼓声节奏立刻变化。
顷刻间,我方士兵停止厮杀,皆向后退去。
王纱凉向后看了一眼,却看到战场之中的他稳稳站着,不懂分毫,嘴角上扬,露出了有如要诸神的笑。
“其实大部分兵力都在后方,我冲到这里也是幌子。如今他们已进阵,我们自然要赶紧撤。”弄轩拉着边向后退,便说道。
“可是,你信上也说,这一切似乎太顺利了。靳楼他——”王纱凉问道。
“那我倒是要看看他如何破阵了。”弄轩道,“此阵自施用到现在,无人破过。更何况,经悠女之手愈加完善。他一定是没料到,我们布下的是这样厉害的阵。”
王纱凉仍是凝眉,之后弄轩松开她的手,发现自己和他已退回安全地带。大多数士兵也都撤了回来。
“不过,我也知,他说不定很有办法逃出来。不过那些士兵就不一定了。悠女没有开‘死’门,他们只会被困住。三日后,我们再进军其中,便可拿下那些士兵。就算靳楼再回头调兵,也来不及了。我们乘胜而追,靠着能移动的‘六合御风’,攻下淮城也该不在话下。”说着,弄轩又叫来秃鹰,写信给廖姜,叫他切记守住三沧江。
“可是,你知不知道空明之界?”王纱凉说出了心中的怀疑,“靳楼利用那个,甚至可以瞬间从残晔移到王朝京城。我怕……修将军回去催动空明之界。”
听毕,弄轩面上亦是一凛。“空明之界?他们竟有能力催动空明之界?我只听说过这个东西,却不曾料到这世上真有这有这个东西。”
“那……会怎么样?”王纱凉问道。
弄轩提气拍了拍王纱凉肩膀,“又能怎么样?箭在弦上,目前的形势,已是想象中最好。负隅顽抗,只能这样。”
王纱凉垂眸,半晌后扬起头看着他道:“你做的……真的很好。不像哥哥,其实他那样自负。他……是受不了输的。”
“有的事,我们尽力就好了。”弄轩脸上浮出一丝苦笑,“称霸天下?我也想过。北陵千秋外代永垂不朽,我更是愿意。记得我对你说过,我要的不是天下是你么?”
王纱凉一愣,“记得。”
“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很多东西,不是你要,就能有的。我只求,问心无愧吧。包括当时设计对付靳楼,我听王箫连说了你嫁衣上的若风香,知道靳楼定会察觉,便事先给那一片所有农人都说好,给了他们一人一间涂了七杀毒的衣服。什么都算好,只求能做的,我就先做,尽可能保住北陵。结局如何,却真的不是人力可控制的。曾经,我喜欢过的一个姑娘,就是因为你争我夺这些破事儿而死,所以,你知道我——”
王纱凉轻声道:“我了解。不过还是好奇,她……叫什么?”
“雅昭。”弄轩皱眉。又想起那个像蝴蝶一样坠在自己怀里死去的那个女子。
“雅昭——”王纱凉缓缓念了一下,“她泉下有知,见你如今过得这般洒脱,该是很高兴的。”
弄轩扬起眉毛,“好了好了,跟沉幻你这样说话还真是不习惯。嗯,反正,总归,无论如何,三日后,我也一定要进阵。我也想看看,靳楼到底在里面准备了什么。”
“我也要去。”
“不准。”
“我一定要去。否则死不瞑目。”
“说什么呢?”
“我要去。你,廖姜,悠女,等等等等。我不会让他杀了你们。”
“你不会要用自己来换我们吧。喂,这样太伤我自尊了。不行!”
“我不会。那样,我更是无法面对他了……总之,我不会我身边的人死了。”她握紧裙裾。
“你……想起你父皇了么?”
王纱凉苦笑,“不管怎么样,你让我们去吧。我也好安心。他终归……是不会杀我的。”
如果,他真的想杀,动了杀自己的心。自己,也会绝望吧。
她苦笑着想。——那么,非去不可。便不再多想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