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番静了片刻,缓缓开口:“离开这么多年,原来那些情谊反倒显得更热烈了。”
“其实官场上哪有多少情谊,最多算个由头,曾经那些人看到我做了宰相,原来那些生疏甚至根本没有的联系一下子又扑了回来。”
“最初是有些不适应,乃至厌恶……只是这种不适应改变不了什么,既然坐了这个位置,一些事总要去做!”
“要做事,身边哪能没人?”
“可这些人聚起来容易,散的也快……”徐番笑了,笑得有些无奈:“人心浮动,难啊!”
许辰一直微笑着、倾听着,频频点头。
换了别的老师,是不会这么低声下去向学生解释的,更别说还是当朝宰相。
只是徐番清楚自家学生的能耐,也了解许辰的性情,若是什么都不说,自然也没什么,许辰会依旧恭谨,然而心中若有了裂痕,再想弥补那就难了。
就和徐番预料的一样,许辰的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或许算是接受了这个模糊的解释。
“那这次呢?”所以许辰只是笑问道:“这次动静这么大,怕是不好过关吧?”
“哈哈!”徐番笑了起来:“还没到要让你替我遮风挡雨的地步!”
“可瞧现在这架势,人家也没打算让我置身事外啊!”许辰无奈笑道。
“哈哈,谁让你现在是官呢!身在官场,逃不掉的!”
“可我怎么觉得是因为我之前风头出得太大?”
“你想杀鸡儆猴,好一次性解决所有麻烦,可你错了!”徐番敛了笑,望着自家大弟子,肃然道:“这些人不是猴子!他们是狮子、是老虎!鲜血吓不倒他们,只会激起他们的凶性,他们只会觉得你这只猴子冒犯了他们!”
“所以,我会越来越麻烦咯?”许辰苦着一张脸,郁闷道:“那要怎么才能让他们觉得我是只和他们一样的狮子、老虎?”
徐番微微摇头,说道:“就是我,在他们眼里也只是只猴子。”
“……”许辰轻笑道:“他们还真是自信啊!”
“你要是存续了一千年,你也自信!”徐番淡淡道,说完便望着许辰。
“哈哈,算了吧!”许辰笑了起来:“我可没那么大想法,和和气气过日子多好!”
徐番一笑:“随你吧!”
“只是这次的事,你怕是逃不掉了!”
“老师就不能帮我挡挡?”许辰苦着脸道。
“老师我这……也不容易啊!”徐番笑道:“既然来了长安,总要帮着分担点吧?”
“不要啊……”
屋外,徐伯敲响了门:“老爷,晚宴已备好,夫人问是否可以入席?”
徐番于是站了起来,招呼许辰:“走吧,这些事明天再说,你师母念叨你好多回了。”
就在相府觥筹交错之时,长安以西正有一前一后两只队伍默默行进着。
一眼望去,前头那支队伍绵延数里,队列整齐、阵势严谨,只是默默行进中透着一股凄凉和颓然。
后面那支队伍约莫五千余人,却一人双马,身上染着风尘,却难掩双目中的锐利。
行了片刻,约莫走出了长安地界,后面那队骑兵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人,面白无须,此刻松了口气,冲身旁一体型肥硕的中年男人笑道:“安大使辛苦了!”
那中年男人肥得异常,腰间像是围了一圈厚厚的垫子,尽管有那宽大的铠甲束着,肥肉压在那比寻常骏马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大马上,行走起来依旧一颤一颤的。
“孙公公客气了!”安禄山笑着回孙德胜:“为圣上办事是微臣的本分!”
孙德胜满意的笑了:“安大使一路辛苦,今日年夜,圣上已在宫内备宴,还望安大使能随咱家走一趟!”
“公公言重了!”安禄山双目深处闪过一丝锐利,依旧笑道:“下官这就随公公进城!”
“朝英!”
“末将在!”白袍小将抱拳应道。
“你带人原路返回吧!”安禄山平静道。
孙德胜脸上的笑容又柔和了不少,说道:“倒不用这么急,将士们一路风尘也该好好歇歇,圣上已命咱家备了酒食款待诸位将士。”
“哈哈!那就有劳公公了!”
说完,安禄山大手一挥,便领着几名亲兵跟在孙德胜后面向长安城而去。
走了没多久,便见两千余羽林卫骑兵静静的等在那里……
等到身后骑兵离开后,西行的那队人马脚步依旧未停。
韩稚披着甲、骑着马,收回了向后望去的目光,转向身旁:“如此这般,将士们的心都凉了,接下来这仗不好打啊!”
穿着家传宝甲的王忠嗣听了这话只是静静地御马前行,什么也没有说。
队伍又前行了一阵,远处山坡上忽而出现了几道模糊的影子,走近之后,便见月光之下,一人静坐于马上,任由骏马低着头在未曾消融的雪地里翻检着不曾完全枯死的草根,身旁几人同样骑着马,散落在周围数丈之地。
月光映在雪地,射出皎洁的光,将那人熟悉的模样传到王忠嗣眼中。
王忠嗣停了马,整支队伍随即停了下来,空旷的野地里随即传出一片整齐的簌簌声。
“你们先走吧!”想了想,王忠嗣说了一句后便打马向那片坡地行去。
韩稚望着大帅的背影,又远远看了那山坡一眼,轻叹一声。
随即,队伍便又开始向前了。
王忠嗣打马走近,围着的圈子开了个口,将王忠嗣让了进去。
马蹄踏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人将目光转了过来,打量着王忠嗣,片刻后笑了起来:“好久没见你穿这身甲了!”
“最后一次,不穿没机会了!”王忠嗣也笑了笑。
“不打算回来了吗?”李亨问道。
王忠嗣摇头:“算了,我只是个军人,长安这种地方不适合我!”
李亨沉默了,只是看着眼前这位儿时好友,静静看着。许久,方才再度出声:“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答案吗?”
王忠嗣默默点头。
李亨看王忠嗣的目光有了些变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粗重的气息在这片月下的雪地里化作两道长长的白浪。
“你说你是个军人!呵!呵呵!”李亨的声调高了许多:“这世上哪有什么纯粹的军人!啊?”
“你是将军、是元帅,不是小兵!他们可以不管不顾往前冲,你呢?你要打仗,好啊!军械呢?粮草呢?没有这些你打什么仗!这些是你一个军人能解决得了的吗?”
李亨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有些气急败坏、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些年没有我在长安替你周旋,你能在前线打的那么痛快?你一个没有出身的军汉能手握十几万大军?呵!你莫不是真以为是因为我那老爹欣赏你,所以你就一路升官发财吧?”
“那都是我做的!”李亨大吼道:“没有我,你早被那帮子将门撕成碎片了!”
王忠嗣淡淡点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亨声嘶力竭道:“为什么要背叛我?”
王忠嗣沉默了,望着李亨的目光也没了温度,只是淡淡回道:“我说了,我只是个军人,只做军人该做的事!”
“去你娘的!”李亨伸出手,指着王忠嗣,情绪异常激动:“你知不知道,若是这次成了,我,我们能做成多少事?”
“那些你曾经抱怨、不满、想去改变的东西,只要你我联手,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王忠嗣沉默许久,忽而说道:“其实,我可以等的。”
“可我等不了!”李亨吼道:“你看看他,在位这么多年,之前也就罢了,毕竟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一些事不去做可以原谅。可是现在呢?正事不去做,竟然抢自己儿子的女人!这是一个皇帝该做的事吗?”
“圣上确有不是,但这天下离不开圣上!”王忠嗣淡淡道。
“这天下没有离不开的人!”李亨冷冷道:“只要姓李,那把椅子换谁坐都可以!”
“换你坐是也可以……”王忠嗣平静道:“可是,天下会乱的,那些不服你的人会不停地跳出来反对你……”
“那正好!”李亨厉声道:“跳出来就抹平他们,正好要做些事,不破不立,这些人不清理掉,这天下就还是原来的天下!”
王忠嗣看着他,意气风发的他,却只是微微摇头,淡淡说道:“但是,会死人的?”
“哈?”李亨微惊,继而大笑道:“哈哈!你一个杀人如麻的军汉竟然慈悲起来了!”
“我是军人,生死寻常事!”王忠嗣非常认真的说道:“但那些无辜的百姓不该因我们的私欲而死。”
李亨静了,片刻后竟开始缓缓点头,开口道:“还真是个仁慈的将军啊!怪不得你只顾加强边防,却从不轻启战端,之前还以为你‘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谁曾想竟是有这么幼稚的想法!”
王忠嗣笑了起来,像个天真的孩童:“幼稚便幼稚吧!做人总要有些坚持不是?”
话,自然谈不下去了。
王忠嗣也没了要说的话,于是抱拳道:“如今这关头,殿下还是不要轻易出来了!”
“保重!”
说完,便打马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