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剑的手加大了力道,剑也逐渐没入身体。每往前一分,风然脸上的神情便也痛苦一分。可看千夜的目光却并没有任何恨意,除了坦然赴死以外,他唯一剩下的,唯有无尽的歉疚。
公子雪霁见此,慌忙上前欲阻止千夜,然而只要他靠近一步,千夜的剑便再往风然身体里刺进一点。察觉到千夜此举的公子雪霁只好站在一旁冷声喝道:“千夜,放下你的剑,他是你父亲。”
“父亲?”仿佛听到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千夜竟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的歇斯底里,笑的身体都在轻颤,他恨眼直视榻上那面色苍白之人,一字一句,恨入骨髓,“我没有父亲,我没有一个杀妻灭子的父亲,没有一个为了自己而弃亲人不顾的父亲。”
“千夜!”公子雪霁再次上前,千夜仍旧不动声色的将剑再次送入风然胸口,公子雪霁被迫停下,只能担忧的望向风然。
执剑的手许是因为用力,以至于青筋尽数暴露,而剑的主人更是因为忍耐而显得尤为阴沉。千夜笑颜凝视着那个痛苦的额间冒汗的人,低声笑道:“痛吗?比起你赐予我的痛,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你……注定要为曾经欠下的债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
“咳咳……”闻此言,风然禁不住猛烈咳嗽着,每咳嗽一声便牵动了伤口,锋利的剑刃如在他体内搅动一般,痛感传遍身体每一根神经,已分不清究竟伤口在哪里,又如何去克制。再迎上千夜那恨极的目光,风然竟是温和的笑了笑,颤抖的双唇无力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今日……今日我来偿还你了。如果这一剑下去能让你放下所有的恨,那么……你就狠狠的刺进去,如此……如此你就能打开心结,再也不受仇恨的束缚。”
说完,风然淡然的闭上了眼。
他在等,等着千夜一剑下去了断性命,等着千夜能将过去放下,等着他回到曾经。
剑仍旧只停留在原本的位置,风然疑惑的睁开眼去看千夜,竟看见一双泛红的双眼。那不是入魔而至的愤怒,也不是可以报仇的杀意,仅仅是红了眼眶,湿了羽睫。
“千夜……”风然低声唤着,语里是无尽的柔和与慈爱,一千多年了,隔了一千多年,他曾经搂在怀里宠溺的千夜如今已长大成人,成为一界之主,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可风然宁愿相信,千夜还是他的千夜,是他疼之爱之的千夜。就当他想要再次开口说话时,千夜的剑突然从体内抽出,下一刻已经横架在了风然颈上。
千夜仍旧笑着,笑的格外讽刺,眼里的无情和淡漠冷入心扉,“偿还?呵呵……风然,你以为的偿还是什么?你的一条命?可你的命能偿还什么?一千多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找到你然后将你带回魔界遭受万劫不复的场景,我要你也尝尝那种被自己亲人背叛辜负的滋味,要你也尝试着失去一切的感觉。”
他恨,恨了一千五百年。
多少次噩梦中惊醒都是当年大阿山的场景,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是炼血窟血魔噬骨的回忆,风然给予他的记忆就像一把被岁月磨的锋利的刀刃,在他生命里慢慢割裂着。时间越长,那些痛也就越深越刻骨。
那年,他只是一个几岁的孩童,一个享受天伦之乐的孩子,他把父亲当做最大的依靠,最崇敬的信仰。可最后,依靠的人背弃了自己和母亲,信仰的人狠心将母亲杀害,那些所谓的爱变成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而他则成了笑话里最可笑的人。
世人只知他魔者无情,又哪知曾经在那纯粹无知心灵上刻下的记忆,是一层永远也洗不去消不掉的黑暗。
他怎不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风然替母亲报仇,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看着眼前那个人,他梦里出现无数次的人,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微微动了动身,公子雪霁心立即紧张了起来,然而千夜只是缓缓靠近风然,嘴角笑意更甚:“不过你放心……我现在不会杀你,因为死对你而言,实在太过仁慈了。”
笑了笑,千夜继续道:“我要你也体会一次我曾经的痛苦,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看着自己最在意的在自己面前一一离去,而你在意的又是什么?你的天道?你的大阿山?还是……你的澜歌?”
语气轻如雪上寒风,冰冷刺骨。
“千夜……你……”风然气急,可开口却又是一阵咳嗽,公子雪霁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对着千夜急道:“千夜,你怎么可以对你父亲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
“公子,你也恨他不是吗?”千夜冷冷开口打断了公子雪霁,“既然你也恨他,为何还要救他呢?不如这样,我们带着他一起攻上大阿山,让他亲眼看着大阿山是如何一步步毁在我的手上,让他成为整个大阿山的千古罪人……”
“千夜,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父亲在大阿山遭受了什么?他为了你……”
“他的事,我毫不在意。”千夜冷眼睨着公子雪霁,笑了笑,又看了风然一眼,他继续一脸兴奋的说着,“如果娘亲看到你今日这般模样,她会不会很后悔曾经爱过你了?”
提起魔姬,风然更是心头一急,顿时一口心血涌出,直接吐在了冥痕剑上,千夜见此,仅仅是微微皱眉而已。耳边再次传来公子雪霁的声音:“千夜,当年的事的确是存有误会,你父亲他根本就不知道风羽会对你母亲……”
“雪霁……够了……”风然无力的阻止公子雪霁欲说的话,抬眼虚弱的望着千夜,苦笑道:“不管她是否后悔,我……对她……一生无悔。”说至此,风然顿了片刻,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说道:“千夜,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你都无法放下过去。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请你……不要去天界……不要为难……澜歌,他是你……”
“他是我什么?”千夜冷笑道:“他是千月,他是你儿子?对吗?”
公子雪霁与风然二人同时一愣,只闻公子雪霁道:“沧岚已经告诉你了?”
千夜神情仍旧淡漠,也并没有回答公子的话,只是盯着风然冷冷道:“可你为什么不求澜歌和大阿山放过我?”
说罢,只见冥痕剑光一闪,千夜人已转身背对着风然,冥痕也在顺势被收回。
“三个时辰以后,我会带你回大阿山。到时候你再求我放过澜歌也不迟。至于这三个时辰以内,你就呆在这里好好和公子叙叙旧,若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斜视了公子雪霁一眼,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眼里有失望,还有一抹淡淡的疏离。不待公子雪霁在说什么,千夜人已向着门外大步走去。
“千夜!”公子雪霁再次开口唤道,可千夜并没有丝毫停留之意。
公子雪霁再次开口:“我可有求过你什么?”
沉重的话,将那原本轻快的脚步也变得沉重。千夜缓缓停下背对着身后二人,依旧没有回头。
“当年的事你父亲不愿说,但我却不得不说……”
“雪霁……”风然开口阻止公子雪霁欲说的话,后者只认真看了他一眼,随后对千夜道:“当年若非你父亲为你向大阿山求情,你早已命丧练血窟。而你可知为了留你性命,你父亲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千夜站在那里,沉默不动。
公子雪霁继续道:“我的确怨他,但我并不恨。因为我并不知事情的真相,同样的,事情的真相你又知道吗?当年你父亲为了救你们母子三人,逼不得已才答应风羽等人回大阿山,本以为可以为你们求得一线生机,又哪知风羽会出尔反尔逼的你母子三人走上绝路。”
一旁的风然凄然闭目,任由伤口疼痛泛滥全身,他也不愿做丝毫处理。
“千月的事是意外,为了这个意外,你父亲已经整整自责了一千五百年。因为害怕再失去,他乞求大阿山留你性命。为了那个在练血窟的你,他以自断经脉封锁琵琶骨永生不得再用仙术为代价,就只是希望你能真的从练血窟里洗去魔性,得到重生。”公子雪霁说的愤恨难平,眼神更是尤为悲痛,回头望着那个犹如风中残烛的风然,他不禁苦笑道:“可这一切我们谁都不知道,从不曾去想过追查事情的真相。就这样让他独自一人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痛。”
再回头看千夜,公子雪霁皱眉问道:“你用恨支撑生命,那么你父亲呢?一个失去一切的人生不如死的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公子雪霁自己也不明白,风然那么在意自己的家人,为何在最后得知千夜也被打入轮回之道以后还能坚强的活下来,那支撑着他在绝望和痛苦中活下来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只是对千夜而言,那些所谓的真相,就像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不在于故事的真假,而是他选择信与不信。
一直沉默着的人,依旧持续着他的沉默。放佛在思索,亦或者是在选择,选择究竟信还是不信。
当一个人落入低谷,他就会以为自己是这世间最不幸的人。却不知有些人所经历的磨难,远比自己多出百倍千百。
空寂的书阁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体力消耗过度的风然已成不支之象,公子雪霁忙上前将风然扶起,欲以真气医治,但风然却摆手阻止了。公子雪霁担忧道:“风然,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我没事……”风然摇摇头,目光移向千夜那站着直挺的背影,极为艰难的说道:“千夜,过去的事……我有错,而这错也也无法弥补。可是……可是我亦不想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你……不要去天界,不要与澜歌为敌,好吗?”
“你根本就不明白。”沉默的人,终究还是开口了。千夜背对着身后二人,语气沉冷,“如果你想我不与澜歌为敌,那你敢让大阿山所有的人偿还当年魔界的血债吗?”
“千夜……”
“你不敢,因为在你眼里,大阿山才是你视为生命的东西。你可以为了大阿山亲手杀害我母亲,难道还会在意自己的儿子吗?”微微回头,千夜冷眼直视风然,“你经历的,那都是你应该要偿还的,而我……只是讨回别人欠我的,懂吗?”
言罢,千夜再不愿多做半分停留,转身便大步往书阁外走去,公子雪霁望着那背影,心中更是百般苦涩。一千多年了,若早些阻止千夜复仇的决心,若早些将事情真相弄清,也许就不会到今日这般境地。
深深一叹,公子雪霁无奈道:“你可以不顾及我们任何一人的感受,那么沧岚呢?”
听到那个名字,即将迈出大门的脚倏然顿住。只闻公子雪霁又道:“此次去大阿山救你父亲时,沧岚也赶去了。我虽不知晓她为何会去大阿山,但我猜想……她的目的应当也是与我一样的吧,救出风然,将当年的误会解清,让你不再深陷过往仇恨。”
“她现在在哪里。”千夜听不进那么多,他只关心沧岚现在的去处。
“为护我二人离开,她独自应对风羽澜歌等人……”公子雪霁很是歉疚的望着千夜,只因无法将沧岚带回。
“什么?”千夜闻言,脸色瞬间一变,之前的恨火似在无形间变成焦急,凤眸转动间更是隐含着令人害怕的冷意。
他生气,他怎能不生气。前一日的约定言犹在耳,哪怕当初答应的真的只是敷衍,为何不等迟些日子再去天界?
可他更担忧,担忧沧岚的安危。沧岚的修为千夜心知肚明,有多少本事他早已有所掂量。依她的修为根本无法应对澜歌风羽等人,将她独自一人留在大阿山还有机会平安离开吗?
容不得犹豫,千夜立刻迈出了书阁,吩咐阁外侍者好生看守阁内二人,并且立即召集魔界诸将,自己则是飞身赶往魔殿。
看着千夜急速离去的身影,公子雪霁无奈一叹,千夜对沧岚的情意他一直是看在眼里,即便千夜大多数都在掩藏。感情本就是欲盖弥彰的存在着,越是克制,也就越加明显,越加深刻。
心悬风然伤势,公子雪霁也不敢耽误,收回目光对风然道:“你先在这里静养,我去将巫女带来为你治疗伤势。”说话的同时已将风然轻轻的平放在了床榻上。
“我的身体不要紧,你还是先去大阿山寻回沧岚姑娘……她独自一人根本无法同时对付风羽等人。”风然悲切的说着一个事实。
公子雪霁眉头紧锁,沧岚的处境他已知道答案,可面对如此虚弱的风然,他同样不能抛下,将风然安置妥当之后,他沉声道:
“她终究是离恨天的宫主,更何况澜歌与她也是故交,想来暂时是不会伤其性命。但你的身体却不能再耗下去了,等我将巫女寻来之后,届时让她留下来照顾你,我再去天界要人。”
风然沉默的望着公子雪霁,此时的他的确虚弱的连说话都十分困难。看着公子雪霁那坚定的神色,他只好努力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公子雪霁勉强一笑,“那我先离开了。”言罢,人已往书阁外而去。
风然默望着那道身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方才与千夜重逢那一幕回荡脑海,犹如重锤一般不断敲打着头部,风然努力想要看清某个地方,可双眼却变得愈加沉重,直到最后失去意识。
九重天界,飘渺虚幻。
云衣霞裳,宛如描绘。
渺渺云烟处,一座散发着流光溢彩的天宫神殿,如佛光普照一般将九重天渲染的尤为神圣。如梦似幻的仙山琼阁悬浮在九天各处,每一处都是某位仙家的谪居之处,亦或者天界用以游玩观赏的美景佳地,处处皆美好。天际偶尔仙鹤飞过,余下一声清鸣,随后翩然远去。
而在诸山之间,距离天宫最近之处,有一座悬浮半空的巨大平台,通往平台的只有一条三丈宽的大理石阶,每九步台阶之后便有九步是平地,待八十一步台阶走完,就到了那平台边缘。
平台有四角,分别处在东西南北四方,每一角都有巨型神兽雕像坐立,正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其摸样与玄月谷太虚阁内四象如出一辙。雕像体型巨大,如顶天立地一般伫立着,虽是驻守四方,但双眼却是直直盯着平台中间悬浮半空某件物品上。
古老的明镜与一般铜镜大小无异,只是镜面却是凹凸不平,镜子边缘则是一些雕琢而成的图案,这图案并非一致,而是有四个图形,虽然看似陈旧,但还是能看见这四个图形,正是那四象的图案。
而这一切,尽数笼罩在一片透明的流光之中,如一层透明结界一般将整座平台封住,除了在台阶尽头处的几位神将守护外,再无旁人。
彼时遥在彼端的另一头,一道白衣身影缓缓而来,一步,两步,身如风中浮萍,步履却沉重如缚。纤瘦的身姿在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显得尤为单薄,风虽徐徐吹,却依旧将发丝缭乱。綾裳轻舞,洒落一地哀凉。
身后跟随了一名老者,白须鹤发,一派仙风道骨,正是白老仙尊。两道人影就这样缓缓而去,冰冷的台阶泛着冰冷的光,即便九天之境圣气萦绕,却依旧温暖不了某些冰冷的事物。
静立云霞深处的白衣仙尊遥遥望着那道蹒跚前行的身影,目光幽如深潭,明明冷淡,偏偏又带了几分不舍的痛。眼看着那人即将靠近平台边缘,眸中的千般不忍万般不舍,却都在转身的刹那被遗弃。
他有他的执着,你有你的选择,而我也有我的立场。
都是固执,何言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