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目光落在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上。他的手有一丝冰冷,明明天气不冷,他的手又为何是冰的?
他没有立刻放开她,她犹疑了下,把手抽回来,负到身后。他侧头看了看她。
她面无表情,呼吸也平静,唯有发红的耳根出卖了她紧张过的事实。忽然觉得好笑,她那憋闷的性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年过得太过压抑,还是天生就是如此的。
回到石梯,他们往上走。除却雨声,便是他们的呼吸声响。
“那晚和孟华,你们从瀑布底下掉下去后怎么做的?”
她怔了怔,不知道他何出此问。“上岸,烤火,烘衣服。”
“你们聊天么?”
聊,而且那晚孟华告诉她的那么多。“聊几句吧。孟华话不多。”
“你更是闷葫芦吧。”
“……”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可好。”
他有闲情逸致给她讲故事?显见的也不是征求她的意见,他自己已经开讲了:“有一个公子,因为不满父母亲给他安排的婚事,他逃亲了。在逃亲的途中遇到个好姑娘,那姑娘生得甜美,性格也好,公子对她一见钟情。他们私订了终身。”
她疑惑地看了看他。水珠溅湿了他的靴子,衣摆也湿了些,却丝毫无损于他的气质。他轻轻淡淡地道:“他们过了两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但是,好日子在两年后画下休止符。公子的家人找来了,甚至连未婚妻也找来了。”
她的心一跳。
“公子被强行掳回家,强迫与他的妻子分开。半年后他家人同意他将妻子带回家做个侧室,并且同未婚妻完婚。”
“真不幸……”
他有些讶异、地看了看她,“你觉得他们怎么不幸?”
“约莫是正室总是踩着侧室,将她折磨死了吧。公子失去至爱,如同行尸走肉,最后遁入空门,正妻愧悔莫及,搬到弘法寺脚下。公子永不见她,她则不愿离去,就住在村子里了。”
“……想象力不错。”他的声音隐有笑意。
她蹙眉:“猜错了?”
“嗯。猜错了。”司辰的声音有些飘忽,她似乎听到他叹了口气。“人心这东西,最是莫测的。你道是今生至爱,那至爱原来也会改变。他起初看正妻怎么都不顺眼,可正妻做好本份,不逾越,不胡闹,端端正正。那嫌恶的心慢慢地也就有了改变。”
“哦,他爱上了正妻。”如他所说,人心这东西,你能怎么说呢?今朝可以爱她,他日也可以爱上别人。
“夫妇之间,无情无爱相敬如宾也能过一辈子,有了爱就是锦上添花。偏偏被当了侧室的是个烈性姑娘。”
潮笙想起卓文君的《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她自杀死了?”
司辰摇头:“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她怀着两个月身孕离家出走,几天后,人们在江边找到她的包袱。他不信她已经死了。但天下之大,他再也寻不回她。”
得要多大的伤痛,才能让她怀着身孕离开他?得要多狠的决心,才能让他再也找不到她!那女子,果然是烈性啊。
这世间男子多少人是三妻四妾,为了他爱上了别人而离开,在很多人看来不耻,在潮笙看来,却是唏嘘感慨。原来爱是那么容易变节的东西。又有什么东西是至死不渝的呢?
雨滴滴答答,越发清脆。回头望望,他们竟已经走过一半的石阶了。湿湿的青石板上几许落花,延升了一路,凄美又凄清。
“一年之后,他遁入空门。他的妻子求他回京城,他长长两年避而不见。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他不是爱上了正妻么,大可以再薄幸点,把那怀孕了的侧室忘记,和正妻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去啊。”世间有多少男的做了这样的抉择?
司辰牵牵嘴唇,“有时假象是个残酷的东西。直到她怀着身孕走了,他才发现自己最爱的仍然是她。正妻,不过是他一时糊涂的摇晃罢了。可惜……”
“噢。”原来,他仍是爱她的,所以因为愧悔因为意冷心灰入了空门。呵。心中泛起酸涩。人一定要到不能再挽回才明白一些事一些人对自己有多重要吗?
如果是司辰,他决然不会遁入空门,那女子,也许错过了错就过了吧……不是说他看起来就负心薄幸,而是,在他看来,情情爱爱绝不会比他的野心重要。
她轻轻地吁了口气。
“很伤感的故事,是么?”司辰握着伞的指节微微泛白。
潮笙抿着唇没有答言。她唯一同情的只有那个可怜的姑娘。不顾一切私订终身,换来的又是什么呢……纵然他爱着她,可终于也伤得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啊。她从不知道,爱是如此可怕的东西。
目光偷偷地往司辰脸上挪了两寸,他的心情也不松快,似乎也沉浸在故事里。
很显然,他上弘法寺是为了那名公子。
“……潮笙。”
“在。”
“你若是那个姑娘,会怎么做?”
她怔了怔,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她的人生与那姑娘的轨道相差甚远,又有谁会爱上她这个整日提刀杀人的女子呢……
她自嘲笑笑,“我遇不到像公子那样痴情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缘,你怎么知道碰不到?”
他像是很想知道她的抉择。她偏头想了想,“也许我也会一走了之吧。既然不爱了,就断得干脆点。”
司辰的眉头皱了皱,蓦然拉住她的手。她诧异、地望望他,他的目光却看在前方阶梯,“路滑,担心点。”
……路,滑吗?
不滑吧。
他没有松手的意思,潮笙把手收回,再次藏到身后。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握她的手,或许他觉得路滑了,握着她的手安全些?
她不相信这个答案。另外一个答案,她不敢猜想。
终于上了山顶,开阔的弘法寺就在前面不远,空偌的山门,宽阔的占地,它被青山环抱。下着瓢泼大雨,山里雾气朦朦,烟雾缭绕,好似仙境。
他们在寺门前等候了片刻,便被小沙弥请进内苑。
寺庙里庄严肃穆,几具大佛用怜悯的眼神俯视着世人。她看着司辰虔诚跪拜,姿态优雅,将三柱香插入香炉。
他求的是什么呢?
令他得尝所愿,一统江山?
身后脚步声传来,司辰与潮笙一同回过头。
清瘦挺拔的身躯在灰色长衫之下,剃了光头烫了戒疤,俊逸的面庞,漆黑的目光深沉如大海。
怪不得为情所伤,为情所伤的人总有张好看的脸。
“你不该来的。”他的声音清淡,低垂着眉眼。
“偶然路过就来了。”司辰朝潮笙看了一眼。
潮笙是个明白人,知道他们有体己话要说,自己转身出了内苑,沿着屋檐站立。那位出家的公子于司辰不知道有没有危险,她也不敢走得太远。
巍峨的山门,远处的青山尽数落在眼里,那仙境般的景色,在她眼里却模模糊糊。低下头看了看被司辰握过的手。
她的手形很美,纤长的水葱似的手指,修整得齐齐整整不染蔻丹的指甲。若是家庭未遭变故,她应该也能长成大家闺秀吧,手也能像大家小姐一样柔软如棉,可是,握了六年的刀,她的手只有个骗人的表象而已。
掌心有茧,有伤。
她把手负到身后,目光望向远方。不管司辰有什么奇怪的举止,握她的手也罢,拥抱也罢,她不能当真。他怎么可能……她呢!
认清一切,她才有可能不受伤。
过了大半个时辰,司辰才从内苑出来,此时雨仍然未停,他看着她的背影。
婷婷而立,不是柔软纤弱的姿态,而是僵在那儿,整个人融入山水墨画之间,微风吹动她的衣摆她的发,好像只要动一动,她就会离去。
胸口莫名的有种难以描述的动容。
肩膀蓦然一沉,潮笙低头看到个浅金色丝带,一袭绸缎披风罩在了她肩膀上。她怔愕回头望着司辰,望进他墨色漆黑的眼眸里。
他没什么表情地说:“我们该下山了。”
“好。”
下山的路,他们都很沉默。下了半山腰,她才打破沉寂:“你是来劝他还俗的吗?”
“你觉得我会吗?”
“不晓得。”得看那个人对他而言有没有价值吧?
司辰唇角勾了勾,眼里有落寞。“我就只是来看故人。仅此而已。”
她点点头。
回到马车之前,司辰交待她:“过几天我们就到陈国境内了。有件事要你去做。”
“主子吩咐。”
司辰注意到她很少唤她“主子”,只有他在下命令的时候。“你知道阮少谦吗?”
她疑惑望着他,这个名字她听也没有听说过。他颔首,“不知道他也很正常。他是方虚子的入室弟子。此次你要做的,就是把他带回金都。”
把一个大活人带回金都么?潮笙抿抿唇,她说:“好。”
“过几天孟华会把他的住址,出没地告诉你。你且需要想一想怎么把他带回宋国,或偷或抢或拐,只要能带走就行。”
“属下明白了。”
铃铛,乐谱,一个著名方士的弟子。这三条线连成一个清晰的脉络,想来,还是和奇门异术有关。潮笙不明白,司辰要靠奇门异术做什么呢?弄死颐辰,自己上位做太子?还是有什么更玄妙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