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琛没有回答,而是两边手轮流号脉之后,认真而严肃地道,“虽说万幸醒了过来,毕竟蜱虫毒性在体内存留太久,对五脏六腑都有影响。要吃药调理数月,才能恢复所有机能。否则现在不觉得,日久天长,那些毒性越积越久,恐怕就难以医治了。”
“要喝几个月的药?”雪秀着急地问,“那我岂不是成了药罐子?我要一直躺在床上么?”
可千万不能变成一无是处,只会躺在床上生病的人呀!她又不是什么尊贵的千金小姐,躺着有人伺候。她等下人,若是不能帮主人做任何事,还要长期用药养着供着,早被人轰出去了。
人家有什么理由养她一个废物啊!
“那倒不必,只是多注意休养,别累着。你年纪小,好得快,倘若是年成年女子,只怕要调理得更久些。”傅明琛命曾苏研墨写方子。
潮笙在一旁看着,方子上面写着“百花舌蛇草”“半枝莲”等,她不自觉地跟着念出来,傅明琛边写边问,“你认得字?”
“认得几个。”
“谁教你的?”
“我,我娘。”潮笙差点脱口而出“是夫子教我的”。家里未遭遇变故时,她是上私塾跟读书认字的。
在四国之中,下人一般都没有机会读书识字,甚至小户人家的女子也未必读书认字。她娘识字还教她?傅明琛对她的身世产生疑问,但,也不过是一时的好奇,他没有追问。
写好方子让曾苏去拿药,傅明琛随后说还有事要回医馆,便走了。临走还不忘叮嘱她:“鸡汤趁热喝。”
他一走,雪秀就笑着拱她的手臂:“鸡汤趁热喝。”
潮笙扑嗤一笑。
“傅大夫对你很好呀!他为何对你那么好?”
“我也不知道。也许,他善良吧。”
“我们最近运气真好,遇到的都是好人。”雪秀提醒道,“傅大夫不是给你炖了鸡汤?你趁热喝吧。”
“刚刚吃的早餐,吃不下。我把饭盒子送到宁心殿。”
“不用了,栀子姐姐说等会儿有别的姐姐来收的,你放着就好了。”
“那你躺着歇歇吧,我出去转转。”她待雪秀躺下了,走出门。此时天色还早,太阳才刚刚露了头,园子里树上草地上都结了露水,潮潮的,带来几许湿意。
抬眸间,前方不远处一袭月白长衫,正往前慢步走着。正是傅明琛。
她拔足像他奔去,像是听到脚步声,他回头来看,见是她,便停下来等她。
“找我么?”他微笑着问。
潮笙摇摇头,“刚好看到你在前面走。傅大夫,你去哪里呀?”
“准备回家。”
“你家离这儿远吗?”她仰视着他。他可真高啊!她才只到他的腰而已!
“骑马一刻钟就到了。”两人并肩而行。傅明琛问她家世,家中可还有亲人。
“没有了,就我一个人。”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侧门处和傅明琛分开之后,潮笙往宁心殿去。昨儿夜里来,没好好看看这儿的景致,白天见了,才发现宁心殿的景色真美。
所有树都是经过修剪的,齐整又别致,到处都种着茉莉,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茉莉香气。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路,曲径通幽,整座园子格致清新。
在园子的那一头有凉亭,还有个湖泊。树挡着湖泊了,她看不清楚,好奇心起,便往那儿走去。
一股水气迎面而来,走近了便听到哗哗水声。原来湖泊中的假山上引了条假的小瀑布,水垂落到湖泊中,发出清脆的隆隆声响。
“真漂亮。”她喃喃自主。从前他们家境也颇为富裕,家中也有假山池塘,但可没有宁心殿如此讲究,打理得如此精致。那假山造得几可乱真,壁上还长出了些青笞与绿箩叶。湖泊不大,但水清澈见底,小鱼儿在其中游来游去。
潮笙童心大起,蹲在湖边看着那些游来游去的鱼儿,觉得它们自由自在,比她可好多了。
几只鱼儿比赛般一只比一只游得快。她托着腮想,如果她也能像鱼儿一样就好了,既不必愁生计,也不必愁明日去往何方,只管在这一片水域嬉戏笑闹,供人欣赏。
正想得出神,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吵嚷声。
潮笙东张西望,看了半晌才找到声音的来源。
不远处的亭子里,两个十多岁的男孩正在争吵。
隔得远,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但是声音越来越大,吵得越来越激烈,眼见着就要动起手来。
个子高的那一个忽然动手用力一推,原本坐在亭子护栏上的那个男孩往后一仰,差点就摔下湖泊!幸而他抓住了护栏!但凭借自己的力量,想要起身那是很艰难的事。
潮笙的心提了起来!
个子高的那个人,应该会拉年幼的一把吧?
然而让潮笙大惊失色的是,那个年长的不但没有拉他一把,而是用力又踹了一脚,将已经悬在半空的男孩子给推进了湖里!
“扑通”一声,伴随着男孩不断的救命声。
可那个高个子的男子,却完全像是没听见一般,看着他挣扎,直至没了动静。
潮笙瞪大眼睛,把自己伏得更低。心却是怦怦狂跳,感觉自己窥见了可怕的阴谋!
再这样下去,那个男孩子会被淹死!
潮笙咬了咬唇,把鞋子脱了,在靠湖边的地方扎下水,奋力地朝已经没了动静的男孩那儿奋力游去。
她也顾不得亭子里的高个子男孩有没有在看,救人才是最要紧的事!
她睁着眼睛,水进入眼中,生涩地痛,她寻找着那个男孩的踪迹。一直到潜到很下方,才看到了双眼紧闭的男孩。
他的衣袍和头发飘了起来,紧闭着眼,一张脸煞白,看起来有些恐怖。潮笙想,也许他死了!
她向他游去,从他背后将他叉起,奋力地往亭子底下那一块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游。
好不容易冒出水面,潮笙用力地大喘着,刚刚憋气憋得她都快要喘不过来了。
她朝着最容易上岸的地方游去,吃力地推着那个毫无反应了的男孩,心里想着,你要是死了,我倒是白费了半天的劲!
好不容易把他弄上岸,见他面色煞白,探了探呼吸,似乎还没死。她连忙把他扶起,搂着他的腰腹,让他背朝上,面朝下,可她并没有发现,在她翻动他的时候,男孩睁开了眼,甚至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她用力地平拍他的背部,心里很着急:“快点吐水,快点啊!”
可是拍了许久,仍然毫无反应。她只好抱起他的腿,扛在肩上,打算倒背着他来回奔跑。
好重!她咬了咬牙,吃力地站起来,还没迈步奔跑,就听见咳嗽声,好像是他发出的咳嗽声!
连忙又把他放下,果然发现他的嘴角流出了不少的水,仍然在不断地咳嗽着。
她赶忙问他:“你怎么样?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闭着眼睛一边咳一边点头,潮笙连忙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救你。”
他猛然睁开眼睛,声音虚弱:“不用,不用了,我没事。”
“还是要找大夫看一看,万一留下什么遗症,那可就糟糕了。”
“我没事了。”他坐在地上虚弱地喘着气,微微抬起眼打量着潮笙。
她也看着他。
他应当比她大一些,身高也比她高一点,一张脸白皙细嫩,应当是不怎么见阳光的。身上穿着富贵的绫罗,腰上还佩戴着上好的玉佩。
两人大眼瞪小眼。
终于还是他开了口,“你是谁?”
“我都没问你是谁,你也别问我了。”
他一愣,随即笑了,“你会游水,还懂得救溺水的人。哪儿学来的?”
“我们乡下丫头,从小在水里长大的,哪个不会游水呢?”她淡然带过,“既然你没事,我就走了。”说罢拧了拧身上还在滴水的衣服,打算直接回春芽园。
“喂,”他叫住她,“我还走不了路,你送我回去。”见她一脸迟疑,便道,“必有重赏。”
“我不需要重赏。你看起来没什么事了,不能走路么?”
“没力气……”
潮笙想想,好人做到底吧。她把他扶起,把他的手搭在肩上,扶着他的腰。他一半体重都压在她身上,沉得几乎要把她压到地里去。
他一面露苦痛之色,眼里却流露出笑意。这个丫头还挺有意思。
他问她是哪个院的丫鬟,她不回答,他毕竟年少沉不住气,“问问也不行?那么神秘做什么?”
“反正只是萍水相逢,又何必知道?”
“你怎么知道是萍水相逢?既然是在同一个府上,总是要时常见面的。”
她沉默不语,把他往旁边顶了顶,他实在是太重了!“瞧你说话中气十足,现在应当可以自己走了吧?”
“何曾有中气十足?你什么意思,莫非是说我有力气,却又故意赖着你么?”
潮笙不答他,眼睛看向亭子的方向。此时在这里,他们可以看得到亭子了。亭子里空荡荡,此前那个高个子已经不在其中。
他也跟着往那边看了眼,冷笑一声,随即又倚赖在潮笙身上。
“喂,你干嘛……”
“我没力气。”
潮笙无可奈何地承受住他大半的重量,由他指引着,往司辰所住的寝宫而去。
她吃惊,莫非他是司辰的什么人?
“走快点啊,为何慢腾腾的。”他催促她。
“我扶不动你了,”潮笙干脆从他臂弯里逃了出来,“前面有很多人,我去让她们来搭把手,你等一等。”
“你怎么那么笨,这么好的邀功机会,你不自己独享?”
“邀功?”潮笙蹙起眉头,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有人惊呼着尖叫着朝他们奔来,“太子殿下,天啊!殿下!您怎么变成这样?快来人,拿布巾来,太子殿下一身上下都是水!”
太子?
潮笙的心一震!她看向他。
他也笑望着她,脸上有着得意洋洋,似乎在说:和你说了会重赏你吧,我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她连忙别开目光,低头道:“既然你没事,我就走了。”她一溜烟跑了,遮花隐柳地回到春芽园。
雪秀见潮笙迟迟不归,就坐在门口发着呆等她,见她一身湿漉漉回来,瞪圆眼睛,“你怎么回事?方才下雨了?”她看了看天色,明明天气还是晴朗的啊!
“没有。”潮笙不愿多说,回房间换回了自己的粗布衣裳。解了漆黑的头发,用布细细地擦着。
雪秀便问她,“你去哪里了,怎么一身湿漉漉地回来啊?”
“没什么。”
雪秀扫兴地嘟长了嘴,“你如今都和我有秘密了,有什么事都不愿意告诉我。”
潮笙道:“傅大夫炖的乌鸡汤呢?我们一起把它喝了吧!”
雪秀眼睛一亮,“我也可以喝?”
“当然可以!你现在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潮笙吁了口气。雪秀总算不会再追问了。
想起刚刚亭子里争吵,太子被推进湖中那一幕……她心烦意躁地皱起了眉头。无心救了他,不知道会不会给自己惹了麻烦。
雪秀是个孩子,尝着好喝的乌鸡汤,大呼人间美味。像她等穷人出身的孩子,过年过节能吃块鸡肉就不错了,别说抱着一整锅鸡汤。
潮笙却食不知味,脑海里一幕幕划过把太子推入湖中的画面。那个人是谁呢?他为何胆大包天,敢把太子推入湖里?看着太子呼叫而无动于衷,这,是不是可以定义为“谋杀”!
“潮笙,你说傅大夫人怎么那么好,那么善良?”雪秀把一只鸡腿放入潮笙碗里,自己拿起另一只,心满意足地嚼着香嫩的鸡腿,“这么大一锅鸡汤,好贵的呀!而且里面还放了好药材!”
“医者仁心。”
“他看上了你呢?”雪秀咭咭笑。
“别胡说啦。”
“也对哦,傅大夫大太多了。他比你至少大十岁……”雪秀喃喃自语,“其实也没关系,你看县尉老爷新纳的小妾,比他小三十多岁呢……”
潮笙看了她一眼,雪秀连忙说:“吃鸡腿,吃鸡腿!”
这一天直到天黑,潮笙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她告诉自己她只是救了太子,至于别的事情,她不知道也没见到!
掌灯时分,雪秀已经困顿,自己上床歇着去了。潮笙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书。
这书也不知是谁的,丢在屋子里有些年月了,攒了很多灰,连字体都已经泛黄。这是白话小说,无非是才子佳人一类,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门忽然叩叩两声。
幽静的屋子中,那叩叩两声哪怕是轻轻的,也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门边问:“谁?”
“孟华。”
潮笙听得出来孟华的声音,开掉一条门缝问他,“孟侍卫,有事吗?”
“王爷请你去仪兰亭一叙。”
仪兰亭!潮笙心一跳!本能地想起白天的时候见到的事情,不知道司辰叫她过去,和这件事有关系么?
她应了孟华,孟华道:“夜里路黑,怕你不会走。我送你过去。”
潮笙忙把门掩了,跟着孟华走。孟华走在她身侧,“你怎么那么矮啊,我妹妹和你同龄,比你高多了。”
潮笙扯了扯嘴唇没有回答。这两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她吃的只是够饱而已,和人家用鸡汤,燕窝养出来的千金小姐能一样么?
“对了,白天,你是不是来过宁心殿?”
“嗯。”果然要问到那件事了么?
“等下王爷应当会问你这件事。”孟华道,“不过你别怕,你没什么错。”
“那个……”潮笙小心翼翼地问,“早上在宁心殿的,真的是太子么?”
“自然是真的。他在我们府中差点溺了水,下午王爷就进宫请罪去了。好在太子没有发生什么事,否则我们……”孟华及时收了口。
潮笙不太懂,如果太子殿下出事了,要被捉起来的不是把太子推下湖去的那个高个子男孩么?和司辰有什么关系?
“雪秀姑娘已经好了吧?”孟华随口问道。
“她已经醒过来了,身体正在康复中。谢谢。”
孟华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接下来一段路,两人都保持缄默,一直走到仪兰亭。
夜间这儿格外凉快,小湖泊的水气扑面而来,带来丝丝凉意。听着悦耳的潺潺水声,整个闷热浮躁的夏夜,仿佛就此安静下来。
仪兰亭里没有灯火,但是月光还算亮,隔得远远的,也能看到亭子里有人倚栏而坐。
孟华让潮笙自己过去,潮笙一直走到亭子里。司辰坐在栏杆边,手中握着一把鱼食,正在一点点往湖里扔。
许是听到脚步声,头也没回地便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