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入夜的时分,老平章王熵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这处位于保民坊的大宅子是先帝时赐下的。那还是咸淳初的事,可惜天不假年,在位不到十年,就匆匆去了,留下一屋子的孤儿寡母,还有这个千创百孔的江山。
“到了么?”
他乘坐的肩舆一直被抬到了正房的大堂外,已经打了一个盹的王熵才睁开眼问了一句,被几个下人搀着扶下来。眼前的正房大堂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阶高三重,额下题着一块匾,上书“雍熙堂”三字,他认得那是先先帝理宗的亲笔,赐与的是这宅子先前的主人。
“雍熙,雍熙。”
这两个字被他在嘴里念了许多遍,含着和穆团结的意思在里头,可现在朝堂上缺的恰恰就是这个。如果和议最终通不过,元人再度南下,局势就岌岌可危了,喃喃自语中,他缓步走上了台阶,想像着几代官家的恩宠,就如同这宅子一样宏大无比。
“这个时辰,就不在这里吃了,你叫厨房弄几个菜端到书房来,那个小畜生回来了没有,让他过来一趟。”
王熵一边朝里走一边吩咐道,一个人坐在这么大的堂里吃饭,就算站上一圈侍候的人,也是倍感凄凉,还不如去书房清静。
今天发生的事,他总感觉有些蹊跷,想着儿子交游广阔,与那些太学生素有往来,没准能听到什么消息。倒底是谁在幕后指使的,就算无法处置,他也想知道实情。
原本他一直怀疑是陈宜中搞的鬼,可看他的表现,王熵又不太笃定了。更主要的是,陈宜中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和议不成,倒霉可不只是那三个和议使,要担上责任的也不仅仅是留梦炎和他王熵,说白了,政事堂三人一个都跑不掉。
当然这些太学生也可能是自发而为的,因为这向来就是他们的传统,问题是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会是某个言官泄露的么,王熵越想越烦,只觉得一团乱麻,各种可能性太多了。
王公子比他的菜要先到,不像平日里那样畏惧,脸上似乎还有几分喜色,进门的时候。王熵刚刚脱下身上的朝服,正准备递给下人,他赶紧上前接过来,亲手将它挂到架子上。
“今日又去哪里鬼混了?几时回来的。”
这样讨好的举动并没有使王熵的脸色好转,或许是那些学子的举动刺激了他,话说得疾言厉色。王公子一听就知道老爹心情不好,转身回来时,已经赔上了一个笑脸。
“儿今日哪里也没去,从太学回来,就径直回了府,不信,爹爹可问府中下人。”
“你倒是转了性......你方才说你从何处回来?”
王熵刚打算再刺他两句,突然想起他的话中,有两个很关键的字,一时间硬生生地将后半截吞了下去。
“太学啊,司业看了儿的功课,还赞了两句,爹爹要不要也看看?”
王公子从袖笼中取出一卷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王熵接过之后没有去看,而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瞧得王公子一阵心虚,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
“我来问你,你到太学,除了这劳什子,可曾见过什么人?”
“儿从司业房中出来,碰上几位同窗,当时时辰还尚早就多聊了两句,都是在舍中,并无去到城里,爹爹若是不信,可以找人打听。”
“同窗?其中可有一人名为刘九皋?”
“爹爹知道他么,正有此人,儿与他素来交好......”
后面说了什么,王熵已经听不下去了,他的头脑一阵阵地发晕,儿子的身影在眼中重重叠叠,开始摇晃起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的榻前围前这府中大部分有身份地位的人,未长成的儿女、侍妾、清客、还有坐在跟前的这个逆子!
“爹爹醒了,郎中瞧过说是操劳过度,要多加休息,儿等商议过了,明日就去朝中为爹爹告假,圣人听闻一定会遣御医前来......”
“来人!”
王熵只觉得眩晕感又上来了,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声音大到让屋内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还昏倒的病人所为。
“将......将这个逆子押入他的房中,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放他出来,违者立刻打死!”
原本想执行家法的,可是看到满屋的老弱,只有这一个长成的,话到嘴边又改了。不只周围的人,就连上前的几个家丁都发了愣,王熵无力地摆摆手,他们才明白这话是真的,赶紧将王公子拖了下去,后者仍是不明所以,可是也没再分辩,因为他看到老爹气得直冒虚汗,经不起再折腾了。
“你们都下去,都在这里气闷得紧,平日就在屋外请安即可,此事不得报与朝廷。”
说完这一句,王熵是真的累了,他很想就此躺下一病不起,可是这一屋子人还没个指望,他还走不得。想想真是讽刺,之前他一直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没想到这个始作甬者就是自己的亲子,这能怪谁?看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只怕以为自己立了多大的功吧。
王熵突然觉得很孤独,偌大府中,除了那些财物,就是一堆盯着财物的人,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自己辛辛苦苦这是为什么?一时间,他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什么也不想动,什么也不想想。
“最多三天,为夫肯定回来。”
刘府内,刘禹信誓旦旦地对璟娘说道,现在谈判已经结束,他也应该回去一趟了。除了要交待一些事情,顺便看看后世对孙七娘子那个病有没有好办法,为怕璟娘担心,他特意回府告知她一声。
璟娘没有想像中的哭泣和不舍,这是早有预料的事,她知道自己早晚都要习惯,现在夫君如此担心她的反应,反倒让她心存感激,心里再怎么不舍,面上也显不出来,反而露出一个微笑。
“可是立时就要走?奴叫她们去做些准备,换洗的衣衫带上两套,可惜奴的手脚笨,做一件要好些日子,夫君先将就穿穿。银钱要多带些,在外地不比家里......”
仿佛听到了老妈在耳边唠叨,许久没有过的事了,刘禹好笑地将她拥入怀中,他没想着要呆多久,多说两天是为了以防万一,这是小妻子的一番心意,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尽管自己根本就用不着。
他回府的时候,已经吃过了晚饭,这个时辰过去刚刚好,天色暗了又不算太晚。等到妻子将一切准备好,他的手里多了一个大包袱,里面乱七八糟的估计什么都有,好在并不算重,他一把就背上了肩。
“孙七你看着安排吧,先让他在前院干着,他娘子的病会过人,暂时留在那里不要接进城。你也不要上门去探望,明日里二哥儿到了,替我问个好,咱们的银钱等他一块,再交上去,有人找就说我去了岳家。”
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刘禹就转身出门而去,璟娘倚着门,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泪水才怔怔地落下来。她总有一个感觉,夫君去的地方很遥远,远到就算满世界地寻找也无法找到,一不小心,他就可能找不到回来的路,这种感觉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让她在睡梦里都常常惊醒。
琼海没有时差,这个点,员工都已经下班了,位于琼崖市郊的海昌工业园内只有办公楼的灯还亮着。二楼一间挂着“总裁助理”的金属牌子房外,陈述发现门是虚掩的,她轻轻推开一条缝,然后在门上敲了几下。
“小石头,还有多久?”
“你先去吧,我还要做一会儿。”苏微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
“切,多大的事儿,怎么比我这个总经理还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总裁呢。”
陈述没有离开,而是直接走了进去,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苏微埋着头在写着什么,一头长发松松地扎了个马尾,站了半晌她也毫无所觉。陈述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女人拼死拼活为了什么?一个不值得的渣男么。
“走吧,你做得再好,人家也看不到,何必催残自己呢?”
苏微正将思路整理好了往本子上写,冷不防一只手按在了纸上,她无奈地抬起头,陈述略带嘲弄的眼神就出现在她面前。
“还有一点儿就完了,我做事是为了对得起每个月的薪水,不是因为某个人。算了算了,先陪你吃饭好吧啦,怕了你了。”
看着陈述一脸的不相信,她无奈地妥协了,反正所剩也不多了,回到酒店再赶赶,费不了多少事,只是可惜刚才头脑中的灵感还会不会在?
随着两个女人走出大楼,最后一间房里的灯也熄了,苏微站在台阶下等陈述把车开过来。她无意识地望着不远处的那座巨大仓库出神,老板过来通常都是从那里出现,不知道现在会不会?心思还没转回来,突然听到一阵音乐声响起,是自己的手机,苏微掏出来一看,不会吧?
“什么?余杭,好的我知道了,明白你放心吧。”
陈述开着车缓缓过来,苏微刚刚放下电话,一看她喜形于色的骚样,陈述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货回来了。
“他在哪?”
“送我去机场,要快。”
“你疯了?”
陈述诧异的惊呼,这都什么点了,难道去赶末班机?可是拗不过她的坚持,还是发动了车子,一出工业园,调头就上了高速路。身边的这货已经没救了,什么都没带就往机场跑,一刻都等不及的样子,她还能说什么呢?
以她的了解,这肯定不会是禹子的要求,而是苏微自己的决定,陈述紧踩油门,车子速度不断地上升,既然劝不了,那就成全她好了,青春不就是拿来糟蹋的么,至少禹子这人还不算太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