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城东的坊市居住的大都是汉官,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汉人仍是习惯逐群而居,这似乎已经成为了天性,不管身在何处都是如此。内里的一座大宅看上去很新,似乎是刚刚才建成的模样,就连大门也散发着新鲜的朱漆味道。
这宅子门上并没有如同寻常人家一般刻上某某宅的牌匾,不知道是主人忘了还未及挂出,而这大门并未像别家一样紧闭着,不时有人从中匆匆地出入,这些人中既有内侍打扮的宫人,也有背着药箱的郎中模样的人。
房中后院的主人卧室内,一个布巾包头的中年人靠在榻上,他的面容十分削瘦,看去上病得不轻,双眼却炯炯有神,精神似乎尚好。只是坐在他的榻前的那个老人却很清楚,这位病人已经灯枯油尽,随时都可能倒下,现在的情形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姚公勿忧,某此生还能活着回到这大都城,已经自觉幸甚,虽死而无憾了。”床上的病人挤出一个笑容,安慰着眼前的老人道。听着这低沉的语调,看着那勉强的笑容,时任同中书省平章事、昭文殿大学士姚枢难过地摇摇头。
“伯常,你才五十许,怎敢言死,老夫都七十多了还想再多活些年月,看到我大元一统天下的那一天呢。”被他叫着“伯常”的这位病人就是刚刚辗转从宋人治下返回的前国信使郝经,一路奔波加之心情激动,他在途中就一病不起,拖了许久才回到了这大都城中,可没想到又病倒了,而这一次看起来情况有些不妙。
郝经的笑容有些苦涩,他自知自家事,这一次恐怕过不去了,一统天下什么的是看不到了,就连再多活几日,只怕都是奢望。虽然大汗对他恩赏有加,又是赐宅子又是命宫内御医前来诊治,各种名贵医材更是不要钱似地送来,可生死有命,就算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也阻止不了。
他最遗憾的不是就这么死了,而是自己活了五十多年,可是最为宝贵的盛年时光都在软禁中渡过,白白浪费了十六年的光阴,人生有多少个十六年,如果不是被宋人扣留,他现在会是何等的成就呢!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并不因为自己效忠的是个异族人而有所抵触,在他看来只要是“兴汉学,崇儒治”,大元和大宋并没有什么两样,反而因为它的强大更容易让人施展抱负。至于那个连使者都不放过的宋国,气数早就应该尽了,只有像忽必烈这样的雄主才有资格统治这广大的土地。
后悔么?他不知道,或许有一些,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带人出使,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郝经暗暗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大元这次动兵的借口就是因为自己一行的被扣留,尽管知道那不过是个由头,还是让他感激涕零,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慨然。
姚枢看着他脸色的变幻,很明白他的心中所想,因为他也是这样的想法,从第一次看到忽必烈的时候,他就为这个人所折服。后来的一切都证明了他的眼光并没有错,那位大汗是这世上最有才干的君主,现在只差一步就能成就前所未有的伟业,他挣扎着活到现在,就是为了亲眼目睹这一切,比起床上的这个人,老天对他还是眷顾的。
“千万要撑住,大汗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一定会赶来,无论如何,伯常,不要闭上眼,多和老夫说说话。”姚枢轻轻地拍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说道,大汗会不会过来,他其实并没有把握,只是跟了忽必烈这么久,以他的了解,大汗应该会来看看这位忠贞的臣子。
只所以说没有把握,是因为随着年长和权势的愈加稳固,他发现大汗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无条件的信任汉臣了,特别是在李璮之乱后,不但借故削了很多汉人的兵权,就连朝堂上的大臣也多了很多的色目人,自己这个跟随多年的老臣也被调出京城直到前年才回来。
当然,姚枢并没有认为大汗改变了什么,统治这么大的地方,缺了汉人的支持是绝对不行的。现在他们已经尝到了甜头,自然不会再想着回到以前的风餐露宿的放牧生活,更何况还有半个宋国没有拿下,就算是做样子,也得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来吧。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门帘被人挑起,一个人影闪了进来。两人同时转头看过去,原来是郝经之弟郝庸走了进来,他面带喜色地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房中,对着二人说道。
“大汗的车驾就要到了,宫中内侍前来传旨,此次是特地为了探望大哥而来。”听到这个喜讯,两人高兴地对视一眼,郝经立刻挣扎着直起身,指着宅院的方向面色有些急切。
“快快,让府中人的人赶紧准备迎驾,你来扶我一把,咱们去门口迎接,不可失了礼数。”对于他的要求,姚枢也知道劝不了,于是就和郝庸二人一起将他扶下床,郝经走得很快,几乎让他们扶不住。
忽必烈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十个侍卫就出了宫,而在他身后,几千怯薛军士已经封锁了整个坊市,设置了重重关卡,就算是只鸟儿也休想飞得进来。一路驰过来,他在大门前甩蹬落马,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侍卫们忙不迭地跟上去,人却已经进入了院中。
“大......大汗,劳你亲自前来,臣愧不敢当。”看到十多年没见的大汗,郝经激动地浑身颤抖,他一把推开扶住的两人,屈膝跪倒,一头就磕了下去,姚枢二人见状也是一起跪下去,齐齐给忽必烈见礼。
“起来,都起来,让朕看看,一别十六年了,郝经,你终于回来了,老了,你与朕都老了。”忽必烈一把将郝经拉起来,扶着他的手仔细地打量着,在他印象里的那个意气纷发的年青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垂垂老朽,让他不胜感叹。
“臣是不行了,大汗风采依旧,怎会言老。”听到郝经的奉承话,忽必烈呵呵一笑,亲自将他搀进了内屋,直接放到了榻上,见他还要挣扎着坐起来,不由分说地伸手按住。
经过刚才这么一折腾,郝经的面色又有了些变化,站在后面的姚枢二人都看到了那一丝异样的潮红。郝庸暗暗地流泪不止,趁人不注意低着头偷偷擦了一把。
“不要动,朕就在这里,我们好好说话。”忽必烈又何尝不明白他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他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可不光光是为了给一位臣子殊遇,郝经在宋人那里呆了十六年,他的见识对于接下来的征宋战事是有帮助的,可这身体却是救不回来了。
“臣滞留宋境的一干遭遇,已在奏折中细细写明,日后大汗自可看到。臣时日无多,有些事情想要说与大汗知晓,还望大汗思量。”郝经咳了数声,尽力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打算将他这些日子想的那些说出来。
姚枢等人将一把椅子摆在忽必烈身后,便带上门走了出去,不管郝经接下来会说什么,他们都不宜在那里,姚枢很了解这个人,大概能猜出他的心思,只是想要说服大汗,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年岁也渐渐大了。
“大汗,臣北返之时一路行来,所过州县但见百姓安居乐业,不输宋人治下,颇感欣慰。然而,官府似乎都在征兵催役,不知道最近是否有大举之事?”
“嗯,既然你看到了,那便说说看,何时征宋,最为合适?”忽必烈正想着听他的意见,见他主动提起,大为高兴。
“依臣所见,宋人新君初立,妇人当国,所任之人大都平庸,若是征伐也并无不可。可前次战事看来,敌还未到最疲蔽之时,若是再度兴兵,非一部所能成事,望大汗思之。”
郝经已经得知了建康之战的结果,他并不赞同这个时候马上再行征伐,可要说服忽必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旁敲侧击层层推进。
“你说得不错,上一次是朕轻敌了,妄想着二十来万人就能拿下江南,现在看来确实有些欠妥,所以这一次朕会备加重视,绝不会再蹈覆辙。”忽必烈爽快地承认了下来,倒让郝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才好。
“郝经,你要明白,朕不年轻了,若是有生之年不能一统江南,朕绝不会瞑目的。所以这一次,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朕也一定要试一次,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忽必烈的话斩钉截铁威势尽露,让郝经怔得愣在了那里,他明白了自己不可能劝说他打消念头,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并不是不想让元人统一天下,而是认为时机还未到,贸然出兵就算是胜了也会徒增百姓伤亡,那就失去民心了。
“你在宋人那里可曾见过此物?”忽必烈突然拿出一个布包裹,在手里打开来递到他眼前,郝经一眼看过去,似乎是个黑色的方匣子,不知道怎么地破碎了,被人拼凑了起来,他仔细地边看边回忆,怎么也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它?
“没见过么,那呆了这么久,可曾看到宋军有不寻常的兵器?比如巨大的投石器之类的。”见郝经认不出来,忽必烈微微有些失望,接着他又问起了其他的东西,郝经一直被关在真州,那里是宋人重兵把守的地方,怎么也应该有所发现才对。
郝经思考良久最终还是摇摇头,在他的经历中,宋兵的那些兵器并没有出奇的地方,这投石器比起元人的回回炮来更是远远不如,他不明白大汗问这话的用意何在,难道是在建康发现了什么?可这又怎么可能是自己能探知的。
“罢了,你好生养病吧,朕有空会再来看你的,等你病好了,再像过去一样为朕出力,朕会等着你。”见问不出什么,忽必烈便放弃了继续下去的打算,他能来一趟已是不易,还有多少事在等着他去决断,现在也该走了。
忽必烈走得很快,几步就出了门,没等郝经努力直起身,人已经到了门外,他叹了一口气,君王亲自来探病,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荣耀,可为什么自己反而觉得有些苦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