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冲虎,煞南方,宜纳彩、开市、竖柱、上梁、归岫、补垣、出火、开生坟、合寿木、安葬、谢土等等。忌作灶、安床,并不是黄道吉日,只是时限不多了,翻过历书,勉强算是最近的好日子,因此经汪夫人点头,扶汪立信灵柩返乡就定在了这一天。
江岸处的渡口码头,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卒沿着道路站成了两排,如林的长槍一直伸展到城门处,路上被大石滚子压了又压,平整得没有一处疏漏,码头上高大的楼船已经等在了那里。
天色也是奇怪,昨日里还艳阳高照热得无处藏身,到了今日,天刚蒙蒙亮,乌云便遮蔽了天空,不一会儿,细细的碎雨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将整个建康城都笼罩在了一片烟雨之中,平添了些许肃穆之色。
卯时三刻,制司大开中门,一对对披着素布的士卒打着白幡为先导整齐地跨出了大门,他们都是府中亲兵,跟随了许多年,与家人并无二致。紧接着,漆成了黑色的上好楠木棺材被十几个力士抬了出来,放到了府外的一辆牛车上,最后,以舒国夫人为首的家属团才戴着重孝出门。
虽然并不是出殡,队伍中既没有吹鼓手奏乐,也没有着人在前面抛洒纸钱,但随着整个队伍缓缓地走在大街上,两旁越来越多的百姓闻讯赶了过来,自发地在那些军士身后摆起了香案,有的还拿出了长生牌位,点上一支城中老铺所出的香烛,念念有词地仰天而祝。
汪夫人搭着儿子媳妇的手,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现在还是清晨,没有人通知他们,这些百姓全都是自发而为的。一瞬间,一股感动充满了心胸,她抬起手频频示意,却哽咽地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没有欢呼,没有吵闹,百姓们静静地注视着行进的队伍,似乎生怕发出的声音会打扰棺中的英灵。大风将白幡刮得烈烈作响,如同从天而降的呜咽之声,降临在这建康城中。
刘禹随着城中的官员一同站在西门处,为首的是李庭芝和他的属吏,刘禹与胡三省、叶应及这些即将卸任离开的人站在一起,过了好久,才看到长街那头出现的队伍仪仗慢慢地走来。
两支队伍在城门口汇合,共同向着码头行去,刘禹一眼就看到了举着高幡的金明,发现他的视线转过来时,刘禹悄悄打了个眼色,等到队伍行至码头开始分别上船,趁着这个空,金明跟着他走到了一旁。
“你这次随护,点了多少军马?”时间太紧,刘禹也顾不上寒喧,一开口就直入主题。金明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是关心路上安危,向着走了两步,伸出手臂指向不远处的几只兵船。
“自营中点了一千步卒,这已经是极限了,再多就要逾制,怎么,你觉得路上会有危险?”金明见他点点头,不由得出声问道,他们这一路虽然都是在自己的境内,可淮西毕竟是战区,金明也不敢轻视。
“你们的路线是不是自和州的裕溪口入裕溪水,然后经濡须水到镇巢军,再从焦湖进肥水,到庐州上岸开始行陆路?”因为队伍中有家眷还有棺木,刘禹推测他们应该是会以水路为主,那样既轻松,又安全。
“的确如此,你觉得哪里会出问题,某才好筹划。”金明虽然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这路线的,却也并没有问,只是焦急地催促道,他负责带人保护全队的安全,队中有恩公全家老小,真出了事,百死都莫赎。
“莫担心,某并未说出了问题,李十一已经带人在你们之前赶往了庐州,有他们在前面哨探,就算有人想行不轨之事,也难逃他们的眼睛。只不过,某觉得你的人还是少了点,特地选了二百锐士,扮做了行商,他们会远远地吊在后面,有事情通过传音筒告知,如何?”
刘禹的话让金明放下了心,对于他的能力,金明是毫不怀疑的,既然加了这么一重保险,也乐得他如此,金明并没有多想,只是以为这是刘禹的报恩之举,两人确定一番联络暗语,金明便去指挥自己的手下开始登船。
汪夫人带着家人和夫君的灵柩上了那艘大船,离岸之时,刘禹猛然看到了一身素服的小萝莉,俏生生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望着他,刘禹不知道应该回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伸出手朝她挥了挥,直到帆影远去,溶入了天尽头。
他们一行人走后,制司衙门就空了出来,李庭芝也正好就此接管了江淮防务,事情要比想象的更多,就在今日里,除了送走汪夫人一家外,刘禹他们也会遵照旨意带着制司大牢中余下的那些俘虏同朝廷使者一道上京。
南城的燕居楼内,刘禹来此可不是为了与人践行,快步走上二层自己的楼间,一个壮实的身影已经在那里等候了,看到他走进来,那人忙不迭地迎过来,恭恭敬敬地将他让进房中。
“本官时间很紧,长话短说,记得你说过你家是从江北而来,江北哪里?”刘禹在桌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凳子,陈小乙不敢违拗,刚坐下来就听到了刘禹的问话,他赶紧起身又站了起来。
“回禀太守,小民家中本是濠州人氏,只因为避鞑子兵乱,这才辗转来到了这建康城,小民句句是实,并不敢欺瞒,如太守查得小......”陈小乙不清楚刘禹的用意,只得指天盟誓。
“你先坐下,不要害怕,本官并未疑你,濠州?那应该是淮西治下,你们怕有几十年没回去过了吧,那边可还有相熟之人?”刘禹笑着打断他的话,伸手示意他坐下,见到刘禹的表情,陈小乙这才放松下来。
“可不是,一转眼都许多年了,如今就算是回去,也不知道还有人认得某不。”陈小乙被他的话勾起了回忆,刘禹知道姜才也是濠州人,不过自幼便被金人给掳到了北方,战乱之时,人的际遇真是无法预料。
“你在淮西,比如说庐州这些地方,有没有认识的当地豪强,就如你在这建康城中一般,要熟知地头的。”刘禹不动声色地引导着,慢慢地将意思透露给他。
“不敢欺瞒太守,小民做的是些见不光的买卖,沿江上下都有些往来,太守所说的庐州,也时常要运些私货往来,当地的几个社头,都有些交情,其中一人还欠了某一个人情,太守若是有需要,还请直言。”
刘禹不禁有些佩服这个人的揣摩心思能力,自己不过提了一点,他已经想出了大部分,只是这事太过机密,刘禹无法告诉他细节,否则到时候,说不定还得要行灭口之事,倒底是个现代人,做事还没法到这个地步。
“你还算听话,本官料想你也早就知道了,某已经不再任这建康城守,如今马上就要离城,再也管不到你头上了,这等情形,你还愿意为本官做事么?”
“太守说得哪里话,小民得贵人提携,方有今日,就算太守不是父母,那也是小民的恩人,有何差遣,只管发话,能为太过所用,虽死无憾。”陈小乙拍着胸脯激昂地说道,刘禹虽然听不出有几分真几分假,心下还是有些感动。
“你一介百姓,危急之时也曾奉召守城,再加之本官命你所办之事,你办得也不错,所以,什么恩情,再也休提。本官不瞒你,此次事情有些危险,你所说的庐州那人是否可靠,想想清楚了再答某,你也不想他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吧。”
听完刘禹的话,陈小乙没有马上出声,一方面他很感激刘禹直言相告,另一方面,这也说明此事确实关系重大,说不定就会有杀身之祸,他不得不仔细斟酌,毕竟他不是一个人,手底下还有好几百个弟兄。
刘禹也不去催他,他的心思回到了这次回朝之行来,一般来说,如果不坐船,那就只有独松关一条路好走,就如当日随汪立信出京时的一样,而走陆路,队伍里文人居多,还带着十几辆囚车,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这是个伤脑筋的事啊,还得去和姜才商议一番。
“你这逆子,说说看,你是如何会起了这等心思的?难道你不知那是太守......”被刘禹念叨的姜才此刻正在禁军大营自己的帐中,姜宁低着头伏在地上,背上的伤还没有大好,因此他并没有着甲,仍然被白纱布给裹了起来。
说来也是不幸,原本刘禹让姜才带骑军出城拼命,姜宁留在城中守南门,想的就是万一有个不对,至少家里不会绝了后,谁知道鞑子突然发了疯似地攻南门,差一点就要了姜宁的命,还好运气不错,只是受了重伤。
战后叙功,除了姜才得首功之外,姜宁也因力战不失得以上迁一级,说起来也达到了姜才目前的品级,只是具体授官何处,还得等他伤愈才行。此次来见自己父亲,姜宁便是求他带上自己一块入京的,当然现在惹的姜才一阵怒火的却不是这件事。
看着伏在地上身体还有些颤抖的儿子,姜才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轻重,更知道儿子的伤重,这一下去,还不知道会怎样。姜宁背后的白纱布隐隐还有血色渗出,姜才知道他这条命就是那位小娘子所救,可怎么会......
“上京之事某应了你,别的再也休提,你就将它烂在心里吧,去慈恩局找郎中带上些伤药,路上才好更换,就是如此吧。”姜才长叹一声,他明白这个儿子的一股倔性与自己毫无二致,可又不知道要怎么去跟儿子说。
入京的队伍出发之时,已近午时,所有的人在城中用了饭,就整队从南门出了城,刘禹手下的三百人负责囚车的押送,姜才领着重组的一千骑军担任整个队伍的护卫,如同作战一般,他将巡骑远远地散了出去,借着这个机会,以老带新开始了新兵的训练。
这一次,没有大队的百姓出来相送,刘禹带着几个亲兵骑上了一个高坡,这里就是当时张世杰带援军狙击合围之处。视线里的高大城墙渐渐远去,建康城,终于因为穿越者的存在,有了不一样的历史,而他即将要奔赴未知的旅程,前路如何,刘禹不知道,他收回目光,调转马头,“驾”得一声鞭响,座下的战马四蹄飞动,朝着前面的车队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