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山县一共分为十个规划区,第九区已经是相当靠后的范围了,安置的百姓大都来自于两浙、福建路和广东路,更远一些的甚至来自于京东路。
应娘子的隔壁就住着一位,虽是京东人氏身材却如江南女子般纤秀,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如果不是一口北地口音,没准就会以为是同乡,不过装束上倒底有些不同之处,梳着简单的发髻,用一块染过的蓝布包着,显得很清爽,带的两个孩子一个与她的狗蛋一般大小,另一个只有五岁,过来的时候不到上学的年纪,所以经常被她带着去找事做,有时候没空了也会拜托应娘子帮着给带带,一来二去的就熟络了。
俗话不也说了,远亲不如近邻么。
“......我们家那口子也不知道怎样了,他身子弱,这个冬天只怕是不好过。”李娘子一边淘米,一边说着话。
“你不是托人带了围脖、蔽膝过去么,那手艺缝得,依我说,真该去绣坊做活,比打散工不强得多了?”
应娘子手脚麻利,力气又大,双手提着一个硕大的双耳蒸锅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到蜂窝煤炉子上,这种炉子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单孔灶,而是三孔连灶,专门用于大量的食物烹制,比如军队、大型的工坊、矿区、施工现场等等。
李娘子将淘好的米用簸箕筛了筛,把一些明显的谷壳和小石头捡掉,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才连同清水一块儿倒入蒸锅,盖上盖子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地清洗蔬菜、肉类、佐料,准备炒制熟食。
“你知道我家的情形,刚来那会儿,能打上散工就不错了,绣坊里的娘子,听闻都是宫里出来的,哪能同人家比?”
应娘子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下有些感慨,对方比她早到半年,却是一起分到房子,在这之前住的就是帐篷,还是最差的那种,原因很简单,对方当时的身份是。
罪属。
好在半年后,她丈夫李谦被招为书吏,又因为办事得力,步步高升,如今已经是京东路宣帅幕府的参议,在本路中能排进前五,放到琼州那就是是张青云张先生的地位啊,有资格在山岭分到一套独幢小楼的,有时候她会想,若是狗蛋他爹还活着,这会子该是个什么情形?以金帅如今的权势,最少也能独领一军吧,可惜想也白想,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好在抚帅和金帅还记着这份情,让她们母子有个安身之地,日子过得还不错,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两个妇人齐心协力,很快就做出了一锅饭,煮熟的米饭再倒进簸箕里放凉,不然不好加工,空出来的炉子放上大铁锅,加入油、盐翻炒,再加入切成丁的菜沫、肉块,一把长长的锅铲在她手中舞动,香气弥漫了整个楼道。
李娘子力气不够,做的全是细致活,一台接好了电的封口机,带抽真空功能,操作不算复杂,可应娘子识字不多看不懂说明书,只有她能成,两人分工合作,各展所长,成了州里的第一批试点对象。
她们正在加工的就是供应军中的应急口粮,要求是十天不坏、口感尚可、营养均衡,价格还不能太贵,由于是试点,选择的对象首先就是政治上可靠,身家清白,烈属优先,应娘子恰好占了这几条,拿到一份资格,干脆拉上邻居一块儿干,就在自家的楼道里,支起大锅大灶,不就是煮吃的么?还能难倒她,来到这琼州两年了,平时做得最多的活便是去工地上为作工者煮饭,因为做得好,有口皆碑,否则这资格也不能落到她身上。
与在工地上煮吃的不一样,那是公家出料自己出汗,如今是材料全由自己出,公家只收成品,合格不合格军队说了算,若是不满意解除契约,出了事还要赔偿,要是吃死人了,对不起得偿命。
饭煮好了菜也炒熟了,只等冷却之后就开工,两个妇人洗净手坐在那里稍事休
息,突然看到楼梯口转出几个男子的身影,为首的居然是这一区的父母官,赶紧站起身相迎。
“好香。”
张炎心情不错,自从暗自夹带了一首词之后,他就一直有些患得患失,既怕人家小娘子没看到当废纸扔了,又怕看到了恼羞成怒,今日借故去了一趟播音室,发现人家待他如常,细心之下又觉出内中有些羞意,那就说明事情已经挑明了,不过要等抚帅和娘子的意思,能够与抚帅府中拉上关系,哪怕对方身份低了些也是值得的。
成与不成就看这几天,若是走之前毫无动静,可能就是婉拒了,那也没什么损失不是?既然心情好,这最后几天的收尾工作就要做得尽善尽美才行,越是这种时候越能给上面留下一个好印象。
“张主簿,你如何来了?”应娘子认得这位前押司,两人都是来自于临安,算是不大不小的同乡,李娘子看到这么大的官儿,有几分畏惧,低着头跟在她后头,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
“路过这里,闻到香味就上来看看,给你们介绍一下,劳动服务社的孙管事,你们的订单就是他下的,成不成首先要过他这一关。”
“两位娘子,幸会幸会。”
孙七并不托大,在选择试制资格时,他就知道了这位其貌不扬的农妇是能与金帅说上话的,金帅娘子一口一个大妹子地叫着,毫不见外的情形也不是没见过,否则又怎么会选中她。
他先是走到米饭那里,应娘子马上递上一双洗净的竹箸,他从中间的位置夹了一小坨放到嘴里细细一嚼,没有硌牙的感觉,又从铁锅中夹起一勺菜吃了几口,清客出身的他一入口就能吃出里头有什么配菜。
“味道重了些,可见料是足的,做法学会了吗?”
应娘子赶紧回答:“会了,四两饭一两菜,卷成卷儿,用机器封了,装在木箱里。”
“封装一定要严实,抽完气后就不能动了,一旦泄了气,两三天就会坏掉,送到社里会检查,坏了的退回来,留给你们自己吃。”
在她看来,这位孙管事比父母官还要严厉,至少她从来没有见过张炎骂人,可是却不只一次看到孙管事训人,如今又被捏着路子,说话间也不知不觉陪上了笑脸。
“无妨的,有不能吃的只管退回来,算我们的。”
“不能这么想,成品要送到军中给人家了才吃道好不好,把味道再弄丰富些,既要下饭又要能吃饱,不要舍不得放油。”
“管事放心,我们榨得新鲜肉油,从不过夜的。”
孙七点点头:“嗯,就这么便好,另可麻烦些,也不能让人挑剔,砸的是咱们服务社的牌子。”
整个过程中,张炎都没有发表意见,他只是协调人手,具体把关的还是需要行家,更何况自己已经交卸了,自会有接替者来办,不过此事也不能完全与他无关,这批军用口粮是供应半岛那边的队伍所用,全都会从他的地盘也就是未来的昌化港登船,而他到任后的第一件要务,就是监督码头工程。
他们一行人也只是顺路走到这里,并不是专门来监工的,简单嘱咐了几句,两个妇人维维应下,继续她们的工作,张炎与孙七等人走出居民区,在路口分手,后者要回服务社,他则去州衙办理交接。
“宜伦的分社建成之后,是不是就轮到昌化了?”
“没那么快,社里的标准是至少要有十万百姓入住,否则会压货,成本上不合算。”
“还请孙管事多多通融,昌化离琼州太远,若是没有服务社,百姓生活不便,总不好买斤盐也要走上几十里吧。”
张炎还想再争取一下,他是知道民事有多繁琐的,其实
在管理方面,大部分最基层的工作都由每幢楼的护使负责,每个护使要管理五十户人家,已经是寻常大村的标准了,官府真正要做的只是大面上,比如建设规划、民生工程、衣食住行、赋税征役等等。
“这件事州里也有考虑,这样吧,社里会在每个区开设一间铺子,种类自然不如总社这么齐全,不过必要的事物都会有,每三天补一次货,若是卖得好,会加量。”
“如此甚好,有劳管事了。”
张炎大喜过望,向他致了一礼。
“都是为了百姓,不值一提。”
孙七连连摆手,其实不能设分社的主要原因是缺乏合格的人手,为此他们一直在扩大招募,不过怎么也比不上建设的速度,最近还有传言,一旦半岛的局势稳定下来,还要过海去开社,那就需要更多的人手,普通的柜员还好说,培养起来不算麻烦,可有见识的管理者就不容易了,两三年下来,也就是那么几个,如今全都成了附近几个县的分社主事,暂时还调不出去。
如今的劳动服务社不光只是物资供应部门,也承担着物资收购与调节的作用,比如这次的军用口粮试制,就是由他们牵头,在各地进行小批量的制作,采用家庭作坊的形式,由社里提供标准和指导,再将合格的产品打包送往军队,孙七目前的工作重心都在于此,一旦成功,他们将会承担更多的类似工作,将是抚帅也很看重的一块儿。
对于应娘子和李娘子来说,每件合格军粮的毛利是五个分子,刨去人工,能赚到三个左右,以她们两人的速度,一天至少能制做两百个,那就是600分,每人能分得300,而寻常女子的散工标准一天只有90分,300已经是一个优秀的男工能赚到的最大数目了,这么一比较,自然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可相对来说,竞争也大,因为它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能在口味搭配上下功夫,做出人人喜欢的口粮,才能获得更大的订单,当然还有质量。
等到一大锅子米饭和熟菜全都做完,已经到了下学的时刻,楼层里到处都是孩子们的嘻闹声,两个女人站起身,看着楼梯口的方向,不多时,几个穿着短衣的小孩手拉手出现在视线中。
“娘!”三个孩子一齐喊,两个年龄相当的,一个是应娘子的独子狗蛋,一个是李谦的长子李偘,稍小一点的则是次子李俣,都在离家不远的第十七学堂上学。
“瞧瞧,跑了一头的汗。”
应娘子笑着拉过儿子的手,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李偘和李俣则双双走到母亲的身前,向她问安,李娘子一扳一眼地问他们学堂的情况,让应娘子有些羡慕,倒底是大户人出身,就是不一样。
“夫子今日说,咱们这一批可以开始专业技能的培养了,儿的算术学得好,夫子希望儿向电学发展,听闻最近会开办一个新的培训课程,由抚帅亲自教授,儿想试试。”
“光想不成,要下功夫去做,既然有这个机会,便好生把握,纵使最后不成,娘也不会怪你的。”
“儿记下了。”
年仅十二岁的李偘屈身答道,听到他们的对话,应娘子起了一丝好奇之心。
“狗蛋,你呢?”
“我也想去学,可惜夫子说儿的头脑不灵光,怕是学不会,最好的出路是去从军,将来一入伍就能当官。”
应娘子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笑了笑:“从军也不错,挣个军功回来,娘为你说个好媳妇。”
“可那样就见不到十七姐儿了。”
狗蛋用极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他娘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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