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的江南,本应是百花齐放、莺歌燕舞的生机勃勃景象,可是在建康城下,只存在着两种颜色,一种是代表着铁的灰黑色,一种是代表血与火的红色,两种颜色在天地之间冲撞着,绘成了一幅壮丽的画卷。
如果从牛头山山顶上往下看,远处的建康城就像是海里的一个小岛,每当大浪扑过,看似被淹没在惊涛骇浪中,过不了多久,它又会顽强地现出来,巍然不动地等待着下一次冲击,这样的情形,已经足足持续了三个月之久。
而围住这座小岛的,是一片灰色的海洋,无数的军帐布满了城池的四周,连绵不绝直接天际,给人一种永远也数不清的感觉。
西门外,当初伯颜的大帐所在地,矗立着一座宛如宫殿的巨大围帐,它的样式有点像草原上蒙古包的十倍放大版,而竖立在帐前的一杆三戟叉子,上面飘动着白色的马尾,没有人敢在它的下面跓足,因为这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的遗物,如今变成了草原上的王者、全蒙古人的大汗、中原的统治者、薛禅汗的象征。
“中都海牙,你哥哥的来信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叫苦?”
忽必烈盘着腿坐在毡子上,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在一条已经烤熟的羊腿上割下一条肉,上面还带着血丝,就这么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体会那种自然的味道,完全无视摆在一边的各种香料,哪怕它们来自遥远的西域,价值不菲。
“家兄这点心思,瞒不过大汗的眼睛。”廉希贤欠身向他一点头,继续用汉话答道:“虽然阿里海牙平章平定了荆湖两路,所获颇丰,可要同时供应两路大军逾七十万人,还是有些吃力的,亏得两湖大熟,宋人又不曾将粮食解走,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眼下春耕在即,两地农夫大多被征为了役使,若是不能返乡,只恐误了农时,无端端地造出一个荒年,有违陛下仁义之心。”
忽必烈神情不变地听着他的陈述,嘴里的美食却渐渐变了味,新鲜烤制的那种鲜美,怎么也压不住心底的苦涩,嚼着嚼着就像木柴一样干枯,索然无味,不过他并没有一口吐出来,而是强自吞了下去,
是啊,就连廉希宪这个能臣都快要支持不住了,不得不向自己叫苦,年初的大动作,七路齐出,何等风光,他根本不相信宋人会抵挡得住,而为了一举破敌,他自己亲领的中路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五十万人,旌旗蔽日、战鼓喧天,江州那样的坚城连半天都没有扛住,更是进一步增强了他的信心。尽管如此,对于让伯颜折戟的建康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逐层堆进、四面围攻,甚至是日夜不歇,不顾伤亡地轮番攻打,每当他以为会破城的时候,宋人都会重新竖立起他们的旗帜,三个月过去了,除了收获一堆尸体,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能怪麾下将士不尽力么?忽必烈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
那些汉人军士的勇猛、悍不畏死,让他这个君王都为之吃惊,这样的攻势,他不相信天下有什么守兵能挡得住,可是宋人不但守住了,还有余力坚持这么久,这让忽必烈觉得,他们的守城之术,比之数年前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不要看襄阳城能守上六年之久,那是因为双方打得是拉锯战,并没有遇上如此猛烈和长时间的攻击,因为情报的缺失,他并不知道建康城中有多少守军,打得完全就是以命换命,将他们拼光的主意,可是整整三个多月的猛攻,城头上的守军依然不见少,这样的结果,终于让他生出了一丝挫败感,在这个世上,真的有攻不落的城池。
也只有这样的城池,才能让他最信任的臣子刹羽而归,忽必烈相信,即使没有那些传说中的武具,伯颜最终也讨不了好,因为宋人不仅兵精,而且粮足,三个月下来,守兵的面色没有多大改变,吃得饱才会有力气,有力气就有战力,这是做不得假的,眼前的事实告诉他,宋人一早就已经做好了被围的准备,他们甚至可能盼着自己来打,从而将这支大军拖在城下。
年初的七路人马当中,远在蜀地和云南的不知道,其余各路除了阿里海牙的所领的偏师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完整地拿下了荆湖两路,已经直下岭南之外,其余的各路都受到了不同的挫折,塔出顿兵庐州城,和这里一样围攻数月而不下,唆都被挡在楚州,连淮南的边儿都没挨上,至于水军,已经许久没有听到消息了。
宋人并不像想像中的孱弱啊,不知不觉,忽必烈又想起了十六年前,兄长蒙哥的那次远征,也是多路并出,看着气势如虹,大有一举而下江南之势,可最终呢?连他本人都没能活着回去。
难道这一次,自己准备如此充份,还是逃不过一个失败?突然之间,他彻底倒了胃口,站起身将手上的小刀往食案上一堆:“都收了。”
几个中官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将那张案子抬了下去,他背着手在帐子里走了两步,越发觉得气闷难当,也不叫人,自顾自地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慌得廉希贤赶紧追上去。
围绕在这顶大帐四周的,是已经改名为侍卫亲军的白帐骑兵,当然习惯上依然被称做‘怯薛’,这些集合了蒙古、色目、回回、汉等各族子弟的亲卫,还没有堕落到后期那种纯粹的荣衔,依然在各自百户、千户的带领下苦练着战技,看到自家大汗的身影,那些路过大帐的骑兵无不是垂首致意。
而此刻,忽必烈的眼中只有远处的那座雄城,他就不明白了,那上头的城楼都被打塌,只剩了光秃秃的城墙,宋人怎么就不肯降呢?
“达甫,你到过他们的都城,说说看,若是朕的大军打到了那里,也会像眼前这般难攻不破吗?”
听到大汗用上了汉话,廉希贤立刻明白了,这是意有所指的:“回大汗
的话,临安城背靠大海,城高池深,比之建康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要说难攻,则未必,臣在那里呆过数月,了解过宋人的一些风土民情,他们的朝廷没有与城偕亡的决心,百姓安于逸乐,也未必会有战意。”
他的话同样是有所指的,从进入江东路伊使,忽必烈就见识过了敌人的决心,整个整个的州府荒无人烟,宋人不但逃离了故土,还亲手毁掉家园,这就是廉希贤口中的决心,一个连家都不顾的敌人,怎么可能指望他们投降呢?就算是降了,他能放心饶过他们。
这是死敌啊,要么劳而无功撤围班师,要么破城之后鸡犬不留,就算是为了儆示江南,他也不得不这么做,而一片焦土的江东路,于他根本毫无用处,宋人第一次在他心目赢得了一丝尊敬,尽管这种尊重将被他付之以刀斧。
“去信鄂州,让廉孟子......”廉希贤正在恭听圣意,突然一下子没了下文,他诧异地抬起头一看,大汗的视线在前方停住了。
侍卫亲军的营地立着一重寨门,将附近同其他地方隔离开来,为的就是保障汗帐的安全,此刻一个背着包裹的汉军信使在那道寨门口下了马,被几个亲卫接了过来,忽必烈的心里不由得一凛,只有最高级别的紧急军情,才能骑马直入大营,看样子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报,塔出丞相发自归德府的急递。”信使在面前跪倒,将身后的包裹解下来,递给了身前的侍卫,等到检查过一切无恙之后,才将里面的书信送到他的面前。
忽必烈一言不发地打开,奇怪的是,里面不光有信,还有一个完整的信封,他只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八思巴文体,就微微变了脸色。
里面的信是真金写的!
儿子的字迹很漂亮,无论是汉文还是蒙古文字,甚至突厥文字都比他要好,可字写得好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书记的活,他没有去看塔出的信,而是先拆开了这一封,上面的封口完整,看来塔出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只看了几行字,忽必烈的眼神就剧烈地收缩起来,在部下面前,他强自抑制了情绪的变化,不过这个小小的动作还是没有逃过廉希贤的眼睛,大都那边一定是出事了。
当两封书信全都看过之后,忽必烈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向跪倒在身前的那个信使吩咐了一句:“回去告诉你们塔出丞相,河南的事他可以自行决断,不必再请示。”
然后换成了突厥语,转向廉希贤:“中都海牙,写信给你哥哥,荆湖的民夫,一个月后返乡。”
“我这就写信。”廉希贤忧心仲仲地问道:“北方出事了吗?”
忽必烈的眼睛转向大都的方向,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灾难让人成长,雏鸟想要变成雄鹰,只有经过不断地摔打,才能越飞越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