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什么鸟人,让小的去将他捉来。”
听到亲兵的来报,刘禹还没有怎么着呢,吴老四一下子就炸了,要不被刘禹一个眼色甩过去,这厮只怕真的会带人去拿,制止住了这些蠢蠢欲动的亲兵,他的眼神转到了姜才的身上,后者还在看着城下的操练,他却知道姜才肯定听到了。
“老姜,你说某要不要去见他?”
姜才回头看了一眼,吴老四带着亲兵们退了几步,城楼的附近再没有旁人,因此刘禹才会用上这种语气。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既然这样,姜才也就省掉了那些个敬称。
“真的这么明显?”
刘禹‘呵呵’一笑,对方看上去很失礼,明知道他的身份,也明白他想干什么,这种情况下找自己能说些什么呢?他有些好奇,当然更好奇的是,这个在静江城挡了阿里海牙三个月,气得他破城之后直接下了屠杀令的猛人,倒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位马都管只怕是个有脾气的,若是他不合冲撞了你,看在元人就在左近的份上,好歹留他一条性命,莫要......”姜才说得吞吞吐吐,刘禹却听得真真切切,这算是惺惺相惜么,两人根本连面都未曾见过吧。
“你是否想说,莫要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刘禹笑容不减地看了过去,姜才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眼神是很明显的,他便又多问了一句:“你认得他?”
“哪里。”姜才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金明在泉州招集兵马,广东、福建各州府均不敢违命,只有广西这里,除了我琼海一部,未曾发来一兵一卒,就是这个马都管的首尾。”
刘禹这一下子不明白了,违抗了金明的指令,怎么成了保下他的理由?姜才看了他一眼,指着城下的军阵解释了一句。
“若非如此,城下安有这等景象?”
“你是说,他的借口是广西要备边?”刘禹这才明白过来,可那时候元人不可能会有什么动静传出啊,最多也算是错有错着吧。
“他与前任路帅的矛盾就在于此,一个要借和谈销减兵马,一个认为元人狼子野心不可尽信,就算是误打误撞,事实证明他没有错,子青,目下好歹是用人之际,能多留下一个是一个吧。”
刘禹沉默了,历史上此人也好,姜才也好,甚至是赵孟松也好,都入了宋史忠义传,这些人大都只有几百个字,可是一生的经历又岂是短短一行所能尽述的,在那些字句的后头,便是这样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概莫如此。
“去将他带来。”他朝着前来禀报的亲兵吩咐一声,然后瞅了瞅姜才:“不必担心,有老四在,他做不了什么。”
“某去下头看看。”
姜才朝他一抱拳,转身下了城楼,他并不是相信那人,而是知道有吴老四和他那几个弟兄,一个赤手空拳的人不会有任何机会,现在更紧要的是,下头那些军士的训练,如今已经变成了刻不容缓之势,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歇,如果可以的话。
没过多久,城楼上就响起了脚步声,在刘禹的耳中听出来的是一种沉稳,紧接着身体就响起了轻微的动作,不必回头他也知道那是吴老四采取的警戒措施,毕竟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前头可是新任抚帅?”男子的口音有些重,这样的官话听上去很别扭,有点像外国人说普通话的味道。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吴老四出声喝道。
“下官静江都统马暨,有事要同抚帅讲。”
刘禹转过身,对上的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此人的身高竟然不在金明之下,面目方下、身材魁梧,双手虽然抱着拳,腰却挺得笔直,丝毫不让地同他对视着。
“本帅便是,你有什么事,请说。”
在对方的眼里,他看出了一丝错愕,对方没有立刻开口,反而仰起头看了一下这座城楼,上头的帅旗已经换了,那面书着‘劉’字的硕大旗面,被山风吹得倒卷开来,马暨的眼神在那上面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低头又看向了刘禹,眼神中的疑惑更加明显了。
“你可是北使归来的那位刘中书?”刘禹一愣,算起来他归来已有大半个月,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会随着邸报传到各地,静江府是广西路治,自然一早就收到了,对方这么急匆匆地来找自己,是为了确认之后纳头就拜?
“不错,确是本帅的旧职。”
他点点头认下,马上就发现,对方眼中的疑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欣喜,那种放松下来的欣喜,就像是后世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一刻,紧接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此人居然转身就打算要走。
“马都统请留步。”刘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说好的纳头就拜呢?虽然是个仪式,可也不能就这么省了吧。
“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下官本以为......既然你是刘子青,那便无事了。”马暨咧嘴一笑,刘禹遍体生寒,什么叫我是刘子青就无事了。
抛开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刘禹回想了一下他之前的动作,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这样的性子,难怪会同之前的路帅不合。
“你原本以为,本帅拘了那些人,是想聚拢兵马,然后去投了鞑子?”
“差不多,你这样做法不合规矩。”
果然如此,所以他才会执意跑来见自己,说是质问也好,确认也好,总要亲眼看一下才放心,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刘禹摇摇头,推开身边的亲兵,想要上前一步,吴老四的脚就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他只好放弃了。
“既然本帅的做法不合规矩,那你方才打算去哪里。”
“去司衙劝劝那些人,有他们出面,事情会顺畅一些。”马暨没有丝毫犹豫,刘禹更加疑惑了,面露不解之色。
“某只说不合规矩,没说不当如此,抚帅的意思下官懂了些,无非是想号令如一罢了,眼下鞑子势大,咱们若还是一盘散沙,这仗不必打也知道结果了,现在虽然迟了些,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倒是个明白人,刘禹突然间想到,以此人的强势,如果自己没来,或是来了之后呆在后方,只怕他就要这么做了,一个连路帅都没放在眼里的人,怎么可能那些人当回事,明白归明白,自己的真正用意他怎么会体会得到。
“不必了,那些人还不曾放在本帅的眼中,你过来看看。”既然自己过不去,他便招招手示意对方过去,这一次吴老四虽然面带警惕,却没有进一步阻止的动作。
“这......”
马暨早就听到了城下的动静,可是等到真正从城楼望下去,依然心生震撼,想想也知道,近四万人的军阵,排得整整齐齐,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红,再无其他,是何等的景象。
“若是你来领军,会如何去打?”
“结好峒人、沿途袭扰、背靠坚城、诱敌至此。”刘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状似粗人的家伙,还能总结得如此精僻。
“鞑子不过五万余,此地人数不算少了,难道不可一战?”
“若是数千人还可据险一搏,人数太多,只宜坚守,否则一旦落败就连逃都逃不回来了。”
这话说得很直白,就连刘禹都听懂了,人数多有人数多的坏处,阵形一旦崩溃就是难收之势,这一幕在丁家洲演绎得淋漓尽致,要不是将无战意,无论如何九万大军怎么也不可能败得那么快。
道理是对的,可是用在这里不合适,刘禹无法同他说明,元人的攻势不只一处,中路军虽然还没有发动,可一旦动起来,就是雷霆之势,对于广南西路来说,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来自于云南,这里只宜速战速决,才能腾出手去应付更大的危机。
“横山寨呢?”刘禹的话让马暨一惊,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有别的结果?
“鞑子或许是在诱敌,或许是无暇,无论是何种原因,本帅都要去,忠勇之士不当被弃,否则还有何人愿意为这国家......”刘禹面朝着一片红色的海洋,霞光将他身上照得金光闪耀,手臂轻轻向着下头一挥:“去死?”
马暨的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坚毅无比的眼神,突然之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若是别的文官这么说,许是忽悠人的大道理,可是从刘子青的嘴里说出来,他信。
夜沉得很快,当莽莽青山变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黑影时,施忠带着几个人猫着腰闪出了住所,那是一幢竹制的吊脚楼,楼身绑在几棵大树身上,下面用粗大的竹子做为支撑,为的是防止野兽的袭击。
那个叫做阿细的峒人就在他的边上,这一带的地形此人很熟,哪怕是到了夜里,依然能够指出大致的方向,否则哪怕有夜视仪,依然无法避免走岔路,这里可不是内地,没有什么官道做为参考之用。
他们所居住的地方离着目标处大约有二十多里,入了夜行走的人就变得稀少了,但也绝不是没有,每当这个时候,施忠就会将阿细轻轻一拉,几个人在一旁稍作躲避,经过了几次,阿细终于明白,这位上官头上的怪东西是做何用的了。
经过一番摸索,等到元人的大营出现在眼中时,那就是目的地到了,施忠大致上估算了一下,自己走了约摸一半,那么从这里到目标差不多还有十里,这样的距离肉眼根本看不到任何动静,就是千里镜只怕也难,而头上的这个细长管子,望过去是绿茫茫的一片,基本上没有什么意义。
再往前行不可能了,就是转到别处也会差不多,元人的营地几乎就是以目标为中心布置的,施忠怎么也不甘心无功而返,他想了想将几个人招到身边。
“阿细留下,你们二人朝前头去一点,选一个高一些的位置藏起来,等到天明时分,看看能不能望得到,若还是不行,便各自返回去,咱们再想法子。”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为了怕睡过头,两个人只能轮着来,施忠眯了眯眼,不敢熟睡,等到阿细碰了他一下,赶紧睁开眼天边现出了一片鱼肚白,远处的山峦渐渐变成青色,他将千里镜贴上眼眶,一眨不眨地对准了前方。
随着光线的增多,镜头里越来越清晰,离得实在太远了,得亏横山寨建在高处,在镜头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可是无论他怎么调整,就是无法再更进一步,城墙上有没有人,都难以判断,只是隐隐感觉有东西在动。
那倒底是元人还是宋人?施忠屏心静气,努力分辨着,那个小小的影子光秃秃地,就像一个小方块,他那根探子的神经一下子敏感起来,事情有些不对,似乎是少了点什么,他将眼睛离开了镜头,无意中往鞑子的营里扫了一眼,立刻反应过来。
“不必探了,咱们回去。”打开传音筒,施忠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指令,阿细虽然不解,但是什么也没问,两个人慢慢地猫起腰往后退,等到了山林边上,施忠回头望了一下那个方向,抿着嘴唇一脸地肃穆,就像在做着某种告别。
那个镜头里的小方块上,没有旗帜在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