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出发的时候已经晚了十余天,加之他要做的事与雉奴不一样,因此当雉奴快要进入宋境之时,他带着人才刚刚抵达元人治下的汝宁府治所在的汝阳县城,这里是元人的前线要地,隔着淮水同宋人治下的淮南西路相对。
从这里下到襄阳府,上到行省驻地开封,以及威胁宋人淮东方面的归德府距离都是差不多远,从而成为重要的转运枢钮,根据留在这一带的探子统计,源源不断聚集于此的兵力总和已经超过了十万人,大都是从中书省各辖地过来的,河南本地的兵马则前调去了襄阳、鄂州一线。
“人还在吗?”迎着两个等候多时的手下,李十一没有下马,只是收紧了手中的缰绳,让坐骑放慢了脚步,刚好停在了他们的边上。
“在,小的们亲眼看到他家的铺子关了门,他自己回了城里的家中,铺子那头留了三个伙计守着。”一个手下探身上前,在李十一低下来的耳边报告。
“前头带路,去他家。”李十一点点头,在马上坐直了身体,挥着手里的鞭子指了指前方。
“掌柜的,人心难测,不如让小的们试探一二,看情形再做定夺吧。”
手下有些犹豫,李十一明白他的担忧,这里是元人重点聚集之地,稍有不甚就会落入重围,时间过得太久了,谁都没有把握那人会做出什么选择。
“你们不懂,在不曾证实之前,他就是我等的前辈,值得所有人的敬仰,你们的人不是盯着吗,有什么动静能逃得过去?”可是李十一好像铁了心要亲自走上一趟,丝毫不理会手下的谨慎,既然劝不动,手下只能依令行事,他骑上马在前头带路,另一个同伴则加速走在了他们的前头,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像这种大军云集之地,夜禁自然执行得要比别处更为严格,虽然他们一行都是汉军打扮,也免不了时时被人盘查,为避免打草惊蛇,李十一等人都加快了速度,差不多在夜幕降临之时,赶到了手下所说的那所宅院前。
“上前敲门,将这个送进去。”
李十一下了马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位于城东的一所大宅子,对方选择的这个位置所住的大都是商人,属于有钱但是并非权贵政要的居处,看到他们这一队汉军进了坊,都是关门闭户,没有人想着看热闹。
一个军士上前敲打了几下,马上就有人从里头打开了半扇黑漆大门,伸出头看了一眼,目光迟疑地在军士身上打量着,却不敢将门大开。
“这位军爷可有事?”看模样是府中的管事,说话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触怒了对方。
“你家主人可是姓雍?”军士朝着门缝瞅了瞅,管事的身后跟着两个家仆,手里没有拿家伙。
“对不起,我家主人姓秦,并非你说的雍,军爷若是找人不妨去别家打听打听,有不便之处,小的也可代为引路,这一带人家不敢说都认识,大多数还是知道的。”管事的一听姓都不对,立刻放下心来。
“姓秦就对了,你将这个交与你家主人,他看完后就明白了。”军士听他说完,拿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管事的接过来一看,封皮上分明写着“秦府主人亲启”的字样,心说你不是玩我吗?又装作认错人,早说不就得了,话虽如此,面上仍然是恭恭敬敬地,直呼“得罪”,要请他里头坐。
“不必了,某就在这里等,有消息赶紧来说一声,天不早了。”军士也是奇怪,直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再也不看那个管事。
这么个没头没脑的书信,还不知道是凶是吉,管事的不敢怠慢,快步朝后院走去,他知道这个点,自家主人肯定会在书房里,果然穿过连接前后院的小花园,书房里的灯已经亮了起来。
“进来。”
禀报之后,里头传出一个声音,管事的打开门走进去,书案前的一个中年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继续写着一付什么字,管事的有些心急,但也知道当家的习惯,不敢出言打断他。
“说吧,什么人?”中年人长得很富态,个子不算高,穿着一身缎面长衫,没有戴冠,头上扎了一个髻子,他放下了笔,看着管事局促的模样问道。
“一个汉军小校,看服色是个百户,小的不敢擅专,只能前来禀报一声。”管事拱拱手,将之前的所见一一道出。
汉军百户?中年人皱起眉头,他们这些商人,平时最怕的就是城外的那些粗汉,虽说坐镇的参政老爷军纪甚严,一般没有哪个军士会公然在城中闹事,但平日时拿点东西,白吃白喝之类的小冲突也是不断地,这么晚了?中年人抬头看了看窗外,会是什么事呢。
“此人也颇有意思,明明知道我家主人姓秦,偏偏还要相诈,说什么找姓雍之人,等到小的说出实情,他又改了口,还命小的将一封书信呈上,当家的你要不看看?当家的......”管事的说完,拿出书信准备递过去,没想到半天都无人来接,他诧异的抬起头一看,中年人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神不知道望到了哪里去,竟然就没有听清他的话。
“喔,你说的什么书信,在哪里,快拿与某看。”连喊了数声,中年人才回过神来,一迭声地催促着,完全不复之前的冷静,倒是把管事的给弄糊涂了,难道那军士真是本府的什么人?
信封里头不过就是薄薄的一张纸,中年人拿起的时候似乎手指都在颤抖,展开之前还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张纸有多大的魔力一般。管事的从纸背后偷眼看去,上面用了很大的字体,一共才写了七个字,像是一句什么诗,更让他吃惊的是,中年人看到这几个字,脸色变得惨白一片,比方才还要强烈。
“人在哪里?快带某去。”过了一会儿,中年人自己回过了神,他着急地抓住了管事的肩膀,激动地催问道。
“在......门口,当家的莫急,小的这就带路。”
从书房出去要比进来用的时间短,因为管事的发现自己已经用上跑了,结果还是落在了中年人的后头,这个军士会是什么人,让素来冷静的主家如此激动,他不知不觉好奇起来。
“敢问可是足下找某?”不用别人介绍,中年人直接对着那个军士拱手说道,门前一共只有他一个陌生人,当然不可能认错了。
“你就是秦先生?我家主人即刻就到,请稍候。”原本背对着大门坐在台阶上的军士听到有人问话,站起身转过来上下看了来人一眼,平静地说道。
这个即刻比中年人想像得还要快,因为人就是从对面的街道上过来的,一行十多个全都是汉军打扮,为首的同他一样作商人打扮,看着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眼神却是无比犀利,这都是当探子观察敌情练出来的。
“幸会,在下姓李,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十一没功夫在门口同他寒喧,一边说一边沿着打开的大门走了进去,他们的马匹都留在了对面,由两个军士看着,顺便充作望风之用。
“哪里,请。”中年人满脸的疑惑,却又不敢多说什么,想了想没有带他们到客厅,而是直接穿过花园进了后院的书房。
“夜阑卧听风吹雨,先生请。”
“铁马冰河入梦来。阁下是?”
李十一吟出的就是信封里的那七个字,中年人对上了下半句,类似于后世的接头暗号,可是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这一句暗号,对方等了足足二十年。
“某的身份不便说出,足下原姓雍,名秦,宝佑三年五月以兵部职方司淮北提勾公事出京,最后一次传回消息是景定六年七月,某说得可对?”李十一背诵着记忆中的资料,这些资料就是刘禹之前交与他的,北上的时候由于要护卫刘禹一行不得空,如今事情结束了他才慢慢开始梳理这些资料上的人。
像眼前的这人一样,大多数人的差遣都已经超过了十年以上,为了掩饰身份,不但有各自的营生,就连家宅也是一应俱全,此人娶妻生子不必说,妾都纳着好几房,这所宅子里的人口足有三十多,那么此人还会有多少公心?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阁下不提起,某自己都忘了是哪一年来此的,雍秦......雍秦.......难得还有人提起这个名字,朝堂上诸公还记得千里之外,敌国之内有这么一个人在为大宋卖命么?”
“他人不知道,某家主人是绝不会忘记的,他曾说过,每一个战斗在黑暗里的人,都是国家的英雄。”
李十一说得是白话,听在中年人的耳中却是如此共鸣,他们这些人舍家抛业,隐姓埋名,不就是行走黑暗之中么,英雄!中年人突然激动起来。
“你家主人是?”
“中书舍人、龙图阁侍制刘子青。”李十一肃容答道。
“一心赴险的祈请正使刘子青?”中年人惊讶地张大了嘴。
“正是。”
李十一颌首答道,什么官职爵位都不如实绩来得更响亮,在北地,只怕刘禹的名声要比政事堂的相公还要大,这全都拜之前的宣传所赐,同样都有他们这些黑暗战士的一份功劳。
“阁下前来是何意?”中年人感慨了一会儿,出言问道。
“局势不用某来说,这城中内外都在你的眼中,他们将来会干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了,大宋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需要每一份力量,不一定是上阵杀敌。”
李十一这话并不完全是为了打消他的顾虑,考虑到这府里还有那么多的人口,动刀动枪的事肯定也不合适,一个在城中扎根了二十年的土著,对于他们的帮助将会是非常大的,当然前提是此人还有着一份忠诚。
“某懂了,义不容辞。”中年人没有任何迟疑,想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当年派遣之时,与某同行还有一位,他的辖地在许州,不知道阁下可知道?”
“那人么?”李十一拿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撇了撇上面的浮沫,在嘴上抿了一口,看着中年人不解的目光开口说道:“三天前,同样的一番对话之后,此人假意留某在府上歇息,暗中却派人去鞑子那里告密,人在半路上被某的手下捉拿,当面同他对质,你猜他怎么说?”
中年人脸色渐渐发白,下意识地摇摇头,却没有接话,李十一也不在意,好整以暇地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按着他的肩膀,
“他说‘天下必为大元所有,尔等不过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尔。’”中年人慢慢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李十一的脸色。
“既然他对元人如此忠心,不惜效死,某成全他便是,看在同为大宋效过力的份上,没有让他流血,更没有让他骨肉分离,一家子十余口都做了肥田之用,想必那处的庄稼来年会生得更好,会让他的元人主子欢欣不已吧。秦先生,这样的处置可还妥当?”
中年人的身体越来越颤抖,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吐了起来,李十一静静地看他吐完,待他抬起头,将一杯茶水送了过去,一梦二十年,也是时候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