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黑色的手链在苏微的指尖捏着,金属般的材质一片片地做成了贝壳状,穿在一条打着结的链子上。奇特的是,用不着对着阳光,就有一股光彩水一般地流动着。她忍不住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感受到的是冰凉而又滑腻,还有一丝丝的酥麻感,摸上去甚至能看到它们轻轻地扇动,就像在呼吸一样。
相处这么久,她曾不只一次看到BOSS戴着它,就连洗澡都不曾脱下来,可见是如何地珍视。以她的眼力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做的,只知道非金非银,更不是钻石翡翠,那么会是某种特殊意义的纪念物么?
“小微,我要去上工了,你照看一下弟弟,饭我在家里做好......”苏母一边说一边朝手臂上套着袖子,见她好像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于是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坐在医院过道的椅子上,举着手傻傻地发着愣,皓腕上戴着一串黑色的手链,衬得肌肤晶莹如玉,而被她注视着的那串链子,让苏母的眼神一下子凝固了,脸上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妈,你说什么?”苏微注意到了母亲就在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
“别动,你手上的是什么?让我看一下。”苏母没有重复之前的话,反而靠着她坐了下来,一把抓起她的手,指着那串链子说道。
“这个,不是我的,是我们老板的,怎么样很漂亮吧。”苏微解下来交给母亲,后者没有接她的话,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越看神情越是古怪。
不同于苏微那种大面上的看看,苏母一片片地将那些黑色的贝壳放在眼前,神情专注地观察着上面的色彩变幻,掂量着它们的份量,除了摸,甚至还用指甲去划,看得苏微心惊胆战地,生怕不小心就给弄破了,她上哪赔去?更让她不解的是,母亲的这份专注,她曾经在很小的时候见到过,那时候的母亲,每天都是神采飞扬地,哪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对啊,这怎么可能,你的老板从哪儿弄来的?”放下手里的东西,她做出了一个思索的表情,好像在脑海里回忆着什么,点点头又摇摇头,嘴里喃喃自语。
苏微摇摇头,她要是知道来历就不会坐这儿发愣了,倒是母亲今天的表情让她很奇怪,难道以前见过?她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堪,甚至不愿意去回想,母亲以前从事的是什么工作,一点印象都没有,当然决不是目前的钟点和保姆。
“不知道就算了,把它收好,一会儿还给人家,千万别弄丢了。”苏母停止了思索,将手链放到她手里,郑重其事地嘱咐了一句。
“这个很贵吗?”苏微看了一眼,仰起头愣愣地问。
“傻孩子,不是钱的问题,你不懂。”苏母没打算向她解释,帮女儿理了理头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他父母不是来了?如果你们都有这个心,要不就把事情说透吧,不然离着那么远,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妈,千万不要。”苏微像是突然被烫着了爪子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
正好有人从走廊上经过,两个人都停了口,苏母将女儿拉回到身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女儿的心敏感而脆弱,还有着无法掩饰的自卑,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不全都源于自己和那该死的婚姻吗。
“妈,你是不是有点恨我,不愿意看到我,一有机会就想赶我走?”过了一会儿走廊上重新安静下来,苏微低低的语气像是梦呓,听得苏母心头一颤。
“傻孩子你胡说什么?妈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你更愿意和弟弟呆在一块,有时候你看到我的脸,会偷偷跑到房间里哭,我就在想,你一定是讨厌我,长大以后才明白。”苏微就像自言自语,一点都没给母亲插话的余地。
“明白什么?”不知不觉,苏母的语气竟然有些颤抖。
“还记得大学毕业那天我们拍的照片吗,就在弟弟的病房里,那一天你是真的很高兴,就好像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摆脱我一样......”苏母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你怎么能那么想,不是的。”
苏微坐起身,直直地凝视母亲的眼睛,清澈的眼光看得苏母又是心酸又是痛惜。
“妈,虽然大家都说我和弟弟很像,其实,弟弟长得像你,而我,更像他对吗?”
苏母被她的话惊呆了,就像一直隐藏在心里的那个秘密突然大白于天下,她的眼神中有了一丝慌乱,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女儿的质问,说实话如果不是女儿提起,她都记不起自己曾经会那样做过,可是......
“妈对不起你,但真的不是那样,你......和他是像一些,但更主要的,一看到你就想起那些美好的记忆。你太小可能不记得了,可妈却没法忘记,那些日子是妈最难熬的一段,我......我。”苏母说不下去了,她感觉潜意识里,自己可能真得像女儿说得那样,不愿意见到那张脸。
“妈,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想要我了,所以感觉特别地孤独,想着不如自暴自弃算了,你姑娘长得还不错,说不定就能找个有钱人卖了,只要能让你和弟弟过上好日子,是不是你就不会恨我了......”
女儿一付平淡的表情,就像在讲述一个与已无关的故事,苏母听得冷汗直冒,泪水潺潺而下,她没有料到女儿居然曾经这样想过,那是何等的绝望啊,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就连这样的交心都没有过几次,否则怎么会一直发现不了,要等女儿说出来呢。
“小微,你不能那样想,都是妈不好,妈对不起你。”她将女儿紧紧抱住,苏微的眼眶也变得湿润起来,因为她看到了母亲脑后的白发,这原本不应该是她这个年纪有的,母亲说得对,她承受的压力要远比自己更大,如果不是因为坚强,早就撑不住了。
“妈,我不怨你,真的从来没怨过,你不要逼我嫁人好不好?”苏微反手将母亲抱住,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我以为你们两个都......好了,妈不提了,再也不提了。”
苏母突然醒觉,对方就是一个有钱的人,这么上赶子去提,不就是女儿所说的卖身吗?已经欠了人家那么多了,这最后一步只能靠他们自己去做,也许水到渠成呢,女儿骨子和她是一样的,倔强而自尊。
苏微依偎着没有说话,她其实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说出口,那个他,倒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导致这一切的发生,她那时太小了,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一个草绿色的身影,高大而魁梧,但是面相一点都不记得了。
可是现在她问不出口,那是母亲心里最重的一道伤痕,她无法狠心去撕开,今天的谈话已经够让母亲伤心了,二十多年都过来了,总有一天会知道一切的,再说知道又能怎么样,人又不能重活一次。
隔着一层楼的病房里,刘禹也在接受着母亲的拷问,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是儿子女儿,那颗牵挂的心都是一样的。
“这是小微送给你的吧,手真巧,这里面,是她的头发吧,想不到这个女孩子还挺怀古的。我们那个年代都不时兴了,说是四旧,老刘你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
“那是人姑娘送给儿子的,你激动什么,当年你倒是想,有那技术么?”刘父抬头看了一眼,笑着刺了她一句,刘母嗔了他一眼,也不着恼,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老伴老伴,不拌拌嘴还叫伴么?
刘禹哭笑不得地看着父母耍花枪,又没法解释,这个香囊就是他们儿媳妇亲手绣的,里面的青丝还有她所用的头油味,也不知道那个小女孩还好不好,说起来有两个多月没见了,还真有些想念啊。
“依我说,既然好了,就赶紧定下来,我和你爸可等着抱孙子呢。”刘母没有搭理丈夫,顺势提起了心里的话。
“那是你想,别拉上我,不过小微这姑娘真不错,爸也建议你抓紧了,好姑娘可不等人。”刘父虽然喜欢和她对着干,关键的时候还是会补刀的。
“死老头子嘴倔,不知道谁说的,自从哥俩都大了,就闲得无聊,想找个下棋的都得去外边。”刘母嘴快,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提了不该提的事。
果然,她的话一出口,刘父就沉默了下来,罕见地没有反驳,低下头的一瞬间,刘禹发现了父亲略显混沌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弟弟的事成了家里的一个禁忌,至今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活生生的一个大小伙子送出去,生死不知连尸骨都找不到,还有比这更悲催的么?
“苏微的弟弟就在这医院,楼下316,你们有空了不如去看一眼,她母亲这会可能不会在,我这事一出,还要害得她两边跑,人也挺不容易地,反正我现在没事了,不如你们几个一起去帝都逛逛吧,都说好了的。”
“那感情好,这姑娘我一见就喜欢,人勤快不矫情,嘴巴也甜,模样也不错,听你爸的话,别又错过了。”
刘禹的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反正但凡是个女孩子,她都是这样的评价,就没听到过别的词儿。刘母把玩着那个精致的绣囊,对于绣工赞不绝口,直言从来没见过这么用心的,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停住了。
“噎,这是什么?”她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刘禹一下子紧张起来,不是什么私房话吧,那样要如何解释?
“你们俩还挺浪漫,走了,老头子,楼下看看姑娘去,你儿子真有福气。”没想到刘母打开一看,就笑了出来,将那个绣囊连同小纸片一块儿塞到他手里,招呼了刘父一声,两人一起出门而去。
可怜戴了这么久,刘禹从来都没想过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妻子居然还留了一手,他展开那张小纸片,娟透的字迹直透眼帘,就如同小妻子站在他的面前,低语轻吟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两个时空交错着,让他分不出自己身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