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月儿他们讨论新的仁丹作坊该当设立在哪里的时候,商成正陪着客人说话。巧合的是,他们谈论的话题也是仁丹。
“……那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大了。巳时还没过,院子里没遮挡直曝在太阳下的大石头,摸上去就有点热手。我怕日头把人晒坏了,就一再地叮嘱老撒,要他留意着提醒那些下地的人,一定要当心别中了暑,要是有谁觉得胸闷头昏犯恶心,一定要赶紧到荫凉的地方歇一阵。我还叫他带了包仁丹防备万一。晌午的时候日头更毒,院坝里全是扎眼睛的白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老大媳妇要去地里给她男人送饭;我担心地里出事,揣上两包仁丹就也跟着去了。刚刚出庄子,就有家里的长工跑来报信,老大他中暑昏厥了!我心里急得要命,一个劲地朝地里奔,鞋都跑掉一只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地方,老大都还没醒过来。我叫人找了根木棍把他的嘴巴撬开,先把半包仁丹和着水灌下去。你别说,这灰不溜的小药丸还真是立竿见影,不大一会工夫老大就迷迷混混地睁开眼睛。我赶忙让他再吞了半包仁丹,又教他含了几颗在嘴里,就那样舒舒展展地半倚半靠在树荫下。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天也没那么燥热了,我才让人搀着他慢慢地走回去。”
商成一边给客人的茶盏里续上茶汤,一边关切地问道:“那大哥呢?他应该没什么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冉临德端起盏喝了两口水,说,“到家爬上炕躺了一宿,第二天就欢蹦乱跳了。”
商成咧开嘴笑起来。他说:“他也太不当心了!光顾着提醒别人,怎么就不知道操心一下自己?”又说,“他不是带着包仁丹吗?自己有了中暑的苗头,怎么不赶紧拿出来?”
随着商成的这句话,有那么一瞬间,冉临德脸上的笑容似乎是被冻住了一般。他又呷了一口水,笑了笑,端着盏说:“你不说这个事还好,说起来我就是一肚子的气!他居然对我说,他舍不得。唉,我那个老大是个细心人,从孩提时候起就养成精打细算的习惯,三个儿子里,我对他最是放心,所以早早地就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他来做主。但心细是好事,斤斤计较就不对了。我和他说过不少回,不要什么事都太过精细,这样不好。可他听不进去呀。”
商成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有点难过。他见过冉家老大,虽然印象不深,但也绝不是冉临德说的那种克扣吝啬人。他也知道,冉临德这两年的光景很平常,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冉家竟然落魄到这般地步。一包仁丹不过几文钱,可就是这几文钱的一包仁丹,冉家老大竟然都舍不得随便用的……他顺着冉临德的话说道:“细致是应该的。持家嘛,当然要精明细致!要是什么事情都粗枝大叶的话,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折腾。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呀!毕竟身体才是,才是……嗯,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冉临德明白,商成这是已经看出了自己眼下的窘迫景况,同时含蓄地提醒自己不要灰心丧气。但要他不灰心丧气是不可能的。他前些年的那次跌宕就不提了,只说最近几年的遭遇。东元十九年北征,他所在的左路军率先被突竭茨人击溃,最后导致了整场战事的失利。事后朝廷追索责任,前燕山提督、左路军统帅李悭自然是罪责难逃,夺爵去官流徙千里;其他还有一大群将领也牵连在内,问罪的问罪降职的降职,剥掉军职也不在少数。虽然北征的时候他只是个戴罪立功的左路军参议,除了浏览几份粮草辎重的文书之外,其他屁大点的事也管不上一桩,可也没能跑得掉。好在左路军阿勒古兵败之后,他一路护着长沙公主逃到莫干,算是有点微末功劳,这才被朝廷网开一面,好歹保住了游击将军的勋衔。但好景不长;前年年底,几个兵败时被俘虏的左路军军官逃到定晋,又揭出当时的一些旧事。就因为其中有两三个人都说,好象“当时是有一个姓冉的将军点头同意了大军移营分兵”,于是冉临德便倒了大霉。不管实职还是虚职,反正军中职务是别想了,随即就被兵部“请进”西岳庙;等半年之后再从西岳庙里出来,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一介白丁。与那些进了西岳庙就没机会出来的人相比,他无疑算是幸运的;但他同时也是不幸的。十年中接连两次大跌跎,不仅磨掉了他的棱角,也磨光了他的雄心!从那之后,他再不想什么增山广地封狼居胥,也不去想什么戴金翅盔悬将军剑,只想着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辈子而已。所以他根本就没象别人那样,为了重新起复而四处奔走,只是守着那点家业过日子。当然了,他如今也没钱去奔走。他两度遭逢牢狱之灾,又能两度活出生天,岂是一句“自身清白无辜不题朝廷也是明察秋毫”便能说得清楚?倒是这句“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的俚语更加贴切;家里为了搭救他,几乎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照顾他周全。等他出狱之后回到家,这才发现家里除了几十亩卖不上价钱的旱田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了。就凭这些,他又如何能够不灰心丧气?
他叹着气对商成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差不多是穷途末路了。今天来见你,其实是有事想求你的。”
商成耷拉着眼皮,带着几分责怪的口吻说道:“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样的话?那一回要是没有你和陈柱国,我早就死在草原上了。现在怕是连骨头都化成土了!”
战友的话,让一股暖流在冉临德的胸膛流淌。他有些感动地看了商成一眼,吁着气说:“你不也救过我吗?说起来,要是没有你,我才真是连个落叶归根的机会都没有呢!”
商成摇了摇手,说:“这些都不提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绕圈子事情,拉扯起来就没个尽头。咱们先说正事。正事办完,咱们再说闲事一一反正咱们俩都是闲得肉皮子发痒的人,有的是时间!不过,难听话我先说在前头。你要是想着要谋起复,这事我不能立刻给你答复。十九年北征吃了败仗,其中的原委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责任也没办法彻查。”说到这里,他停下话,抬起头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冉临德。十九年北征失败的原因太复杂,牵连也极广,认真追究下来的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在京的上柱国柱国至少有一半脱不开干系,在京的杨度,即将辞官归里的汤行,还有正在嘉州和南诏人作战的萧坚,甚至包括东元帝,他们都要负责任一一就凭这些人,谁敢来彻查,又怎么来彻查?
停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如今朝廷不想检讨十九年的北征,所有的文卷档案都已经封存入库,想把你从其中摘出来,你得给我一些时间。我这个上柱国其实也就是个摆设,真想办点什么事,也得去请托别人……”
商成的话说得很诚恳,自己的难处也都摆在了明处,这才是真正要帮忙的实在态度;冉临德是坎坷波折磨砺出来的人,自然看得格外分明。他吞吞吐吐地说:“那什么,我,我其实也不在乎起复不起复的……”
不是起复就更好办!商成马上说:“那就是想做个什么事,偏偏遇上手头又不太宽裕?需要多少钱,你就说个话,我马上给你预备!”
冉临德一下就感动得眼圈都有点发红了。他原本是打算向亲家开口借这笔钱的,但从女儿那里,他听说亲家翁也是因为想买地却又没钱而发愁,这才把主意打到商成头上。为了在商成面前开口借钱,他好几天以前就开始在肚子里打腹稿,反复盘算着该怎么说话才能不教商成拒绝。哪知道他拐弯抹角地转来转去,连嘴巴都没张开,商成就把他最想说出来也是最难说出口的话,都帮着他说了……
“你是要置办土地吧?”商成说。他低着头,没去看冉临德,免得让冉临德难堪,拿手指头蘸着茶汤在几案上勾画着。“现在土地的价钱便宜,买到手里合算。六十缗左右一亩地,你打算买多少?这样,你先拿上两万缗用着,不够了我再帮你准备。”
“使不了那么多!七千缗就足够了!”冉临德赶紧说道。他就是想把家里早前为了搭救而变卖的那些土地再买回来而已,哪里用得上两万缗?这是祖辈父辈留给他的东西,他可不想让它们在自己手里丢掉;只要能把自家的土地买回来,这样等到他躺进坟茔的那一天,也好向先人们交代不是?
“那就一万吧一一凑个整数。”
“太多了,太多了!”冉临德搓着手说,“子达,你知道眼下外面的情形,粮食根本就卖不起价钱,地里寻不上什么钱。这些钱我借了去使,就不知道几时才能还上了。万一你这边有个凑手不凑手的……”
“我又不缺钱花的,你不用担心这个事情。这些钱你就安心地拿去使着;有钱就还上,没钱就先欠着。”
“我可能一时办会都还不上这个钱……”
“不提这个了。”商成摆了下手,换了个话题说,“你难得来一回,可不能马上就回去。钱我让你先给送家去,你的人可得留下。”他昂起脸想了想,又说,“就是我这庄子太小,也没什么意思!这样,咱们俩一起去黄灯观转悠一下?‘黄灯赏月’可是上京八景之一,正好后天就是仲秋,赏月正当时节。”
冉临德了了一桩心事,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听商成说起仲秋赏月,登时也生出一股许久都没有的游历心思,思忖着说:“许州的平山顶上有个月台,去那里赏月才是最好……”
商成沮丧地说:“我也知道平山。可我是上柱国,要想离开京畿,事前三天就必须知会宰相公廨,还要在兵部做个报备。现在哪里来得及?”
冉临德仰起头哈哈一笑,开玩笑说道:“我也想做什么事都要报备兵部知会宰相公廨,就是没有机会。”
商成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侍卫禀告说,兵部有事派了个人来庄上找他。
冉临德马上站起来,说自己有点累了,想先去休息一会。
“那好,我就不陪你了。等我把手边的事做完,回头晌午了陪你喝酒。”商成也不多说什么,“去黄灯观的事情就这样定了,明天咱们就动身。”
“好,说定了。”
兵部来的人告诉商成,嘉州行营刚刚传递回来一份火急军情,说是吐蕃向藏东增兵数万,如今已经迫近邛雅黎等地;兵部要求商成立刻回城参加会议,商讨这个新的情势变化。
商成马上让人去预备马匹;同时又让人去通知冉临德一声,仲秋赏月的事情只能无奈地作罢。
半个时辰之后,当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皇城掖门前,又有一个兵部的官员过来告诉他,会议取消了。就在他骑马赶路的时候,兵部又接到嘉州行营的一份军情通报:吐蕃增兵数万的消息已经被证实是误报,所谓的增兵,其实只是吐蕃人正常的人马调动和换防。
这条消息让商成恨得啐了一口唾沫!
把他娘的嘉州行营!
然后他只好灰溜溜地又骑着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