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来的是真芗和贺岁。东倭方略在旬日之前就已经在宰相公廨得到通过,天子也用过御玺,澧源禁军里拔萃出群的一千六百健卒也集结完毕,出海征伐东倭藤原氏已是“万事俱备”,只欠钱粮这个要命的“东风”。前两天,鄱阳侯谷实陪着东倭僧前三口来过一回。前三口声言,他以倭王名义举债一一如今唤作“贷款”一一贷款的事情已经颇有眉目,六百万缗中的四百二十七万缗,将在十个月以内分四批送到兵部手里。谷实也表示,第一笔计九十五万缗的贷款,很快就可以送到兵部。但谷实还提到另外一件事。这么一大笔的铜钱,分量几近千万斤,别说运送了,就是贮存都不方便;既然这笔款项主要是花在东南各州征集海船收购粮食以及雇佣船工水手,还有就是便于礼部的人在高丽国联络,那么兵部能不能让谷实他们以官铸的金锭和银锭以及部分实物相抵?最后三方议定,兵部以银铜一兑二六和金银一兑二四三的议价,接收五千六百两黄金和七万八千百两银锭,还有大批的粮食、生铁、药材、木料、棉布毛皮以及绢麻等货物。三方还商定,这批钱粮就在今天送到。因为霍士其负责着东倭方略的钱粮的统筹调度,谷实要办理交割也只能找他,所以真芗和贺岁一早就到了衙门,签过押便赶过来探听消息。
霍士其把两人让进屋,等下属奉过茶,告诉他们说:“谷侯还没到。”又说,“这早晚才刚刚开衙,谷侯的腿脚再快,也必然要等卯时过去才会过来。”
真芗没说话。贺岁笑了下,说:“我这不是心急么?我自告奋勇承揽了高丽国的差事,当着我们礼部几位大人的面,话都说到头了,不把高丽的事情办圆满就不回来了!可这边前三口的银钱总是不到,我就只能在京里坐着苦捱时光。谁知道这几天的工夫高丽那边又会是是什么情形呢?”说完自失地一笑。
真芗和霍士其都是淡然一笑默而不语。没有钱,他们也受煎熬。但他们的心境与贺岁不同。他们俩一个是朝廷重臣兵部侍郎,一个授爵开国子恩袭五世,都是功成名就的人,对他们而言,东倭方略早一天晚一日不算多么严重的问题。但贺岁三十多岁将到四十的年纪,却还是不上不下的七品郎中,原本前路是说不上坦途的,但他因缘巧合且恰逢其会,转瞬间就有鲲鱼化鹏之势,只要把眼前的事情办好,他日未始不能扶摇直上,故而眼下是他最为上进心切的时候,摩拳擦掌地只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这种心情,谁都可以理解。
霍士其瞥了一眼旁边呆坐着不吭声的方斫,正想隐晦地提醒贺岁“人前忌言”,又听贺岁转了话题:“说起来,谷侯他们这回可是有些奇怪。从秦汉起,历朝历代,无论民间还是官宦,素来都是贵金银而轻铜制,他们怎么会舍得一下掏出那么的金锭银锭?虽然谷侯说了,是制钱分量太大不便输送贮藏,这才不得已而为之。可我总觉得这其中应该是别有一番道理。”
谷实他们为什么会舍得金银,真芗知不知就里不好说,霍士其却是明白人。不过道理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蒋抟告诉他的。蒋抟对这些生意买卖上的杂道学问很感兴趣,也肯花心思琢磨。他说,既然是商成指出东倭的鹿儿岛和石见国出金出银,那么这两处地方就必然有金山银山;没有都不行!燕督说过的话,有哪一桩是没有兑现的?随着朝廷大军征伐东倭,石见银山可采白银两万万两和鹿儿岛金山可采黄金上千万两的消息早晚都要流露出去,此等消息一经走漏,其势不异于巨石投潭,如今坊间的金银市价必然有一轮跌荡。蒋抟甚至预言,早则今年下半年,至迟也不过明年下半年,金银价格必有一次猛跌。但这止是第一轮跌荡,也止不过是一轮跌荡。不管到时候朝廷是站出来辟谣还是肯定消息,金银的价格都会来回不停地高低摇摆,直到三五年以后石见银山和鹿儿岛金山真正开始大规模开采,整船整船的金银开始运回大赵,那时候才会真正跌到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蒋抟甚至还建议霍士其,眼下要是手里有闲置的金银,完全可以卖掉,等消息走漏金银的价钱开始跌荡时再买回来;总而言之,就是靠着金银的低买高卖,三五年内也能挣一份丰厚的家当。他还说,象谷实和清河郡王他们,也包括大内里的那个谁了,他们现在就是在做这个事情。只不过他们没在市面上抛售金银,而是依托着贷款合同,巧妙地规避了跌价的风险。但这件事同样瞒不了人,肯定也会提醒那些精明的商人,哪怕这些商人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们会依据自己的判断来做出买入或者卖出的决定,这样一来,说不定金银价格的第一轮跌荡很快就会发生了。
真芗没理会贺岁的话。他转过头瞥了眼一直木着脸呆坐不吭声的方斫。霍士其赶忙替他做引荐:“怀纯大人,这位是明州海商方斫方大东家。他有心报效朝廷,所以商上柱就把他介绍过来了。”说着话,就把商成的字条递给真芗。
真芗接了字条扫了两眼,脸上露出欣喜的颜色,微笑着对方斫说道:“难得,难得!方大东家一片拳拳忠义之心,又肯出船出人出钱出粮襄助朝廷,此是义举,当受表彰!待此间事了,我一定把你的事迹禀告天子,到时朝廷定当有所封赏。”
方斫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日的这番礼遇。兵部的左侍郎大人会对自己和颜悦色地殷殷叙话,言辞之中又多是鼓励称赞之辞,并表示将来不仅会帮他上达听听,更有格外的表彰赏赐,登时激动得浑身颤栗,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给三个人又是拱手又是长揖,阿谀逢迎的话更是不要钱地说了一大堆。
真芗呵呵一笑,对他说道:“你先坐下,我还有些事要请教你……”
方斫立刻就跳起来,连连作礼说道:“请教不敢当,绝不敢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是方某能做到的,哪怕是倾家荡产,也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你坐,你坐下。”真芗说,“倾家荡产倒不至于。我朝自太祖立国时,就绝不许官府与民争利,更不得巧立名目掳掠民财,我等身为朝廷官吏,时刻都不敢稍有忘却的!就是方大东家报效的舟船人工和钱粮,我们也会照市价给予补偿。”他这样说,倒不是在卖好市恩。户部核算,东倭方略中讨伐、驻军、开矿,三件事的总糜耗为四百万缗;这些钱全部都是前三口一人所出,不用朝廷掏出分文丝毫,那朝廷凭什么要方斫来报效?至于方斫,只要他能真正帮着朝廷了解东倭与高丽两国的时情利弊,真芗自然会帮他讨要表彰和嘉奖。
真芗问道;“方大东家,你知道东倭的情形不?”
方斫点了点头。两百年来,方家世代都与海外通商,历代家长也都有海上的经历。他在成为家长之前也是跟着舟船四处游历,一方面是增长见闻,另一方面就是磨练心性。大越、真腊、天竺、东倭、高丽,凡是方家的海船到过的地方,他都去过。东倭和高丽更是明州海商的根本所在,几家大商贾都不敢稍有松懈,三家的家长隔三岔五就要过去走上一遭。三年前,他才去过东倭一趟,还见了几家与方家结好的国主;回来的时候,又顺路在高丽国的康州与武州停留了几天。高丽康州的崔姓氏族,以及武州的李姓氏族,和方家也是数十年的老交道了……
他这样一说,真芗登时便精神一振。东倭方略是通过了,但朝廷对东倭国的情形却是俩眼一抹黑,整个方略都是以前三口与商成的述说为前提。前三口不说了,他是有求于大赵的人,说出来的话怎么看都不足以采信;商燕山的那点东倭识见,更是“与道听闻”来的。可就是这么两个人的撺掇,居然就教这份方略之获得了通过,很显然,满朝上下无论是天子还是群臣,谁都割舍不下那两座矿山!只是谁都不明言罢了。
他立刻问道:“传言东倭国盛产金银,不知是真是假?”
方斫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东倭盛产金银,应是属实。东倭金银是一兑七,银铜是一兑六百文;这还需得是平安京里官督作坊铸出来的金银,才能有这个市价。要是各地国主自铸的金银,一兑四五或者一兑三百文的情形也不少见。对了,这个制钱是指我们大赵高宗朝之后的各色通宝。要是换作早前年份的,或者隋唐年间的铸钱,价钱更便宜。您知道,东倭国是海外的夷民小国,青铜器皿都不多见的地方,金银铜铁的开采冶炼就更别提了。不怕说与您知晓,我们方家与东倭人做买卖,丝绸棉布瓷器茶叶香料药材确实是大宗,但更大宗生意的其实是私走制钱和生铁。特别是制钱,贩过去就是五倍的利,换了粗铜运回来,精炼之后铸成铜器,这又是十倍的利。金银的利钱也不少,但我们这些海商走的并不多。他们的金银都是沙金和粗银,运回来之后必须重新回炉冶炼。回炉冶炼必然要立作坊,可是金银作坊的动静太大,金银流出多了,也容易招人猜忌,所以我们通常都是运粗铜回来。只有偶尔遇见海外别国的客商主动求购金银时,才会做上一回买卖。就是铜器,也还须再运到真腊走个来回,伪托作海外购得,这才能拿回来发卖,不然也会招来猜疑。”
就算真芗不通经营之道,听了方斫的话,也能听出不少的门道。他忍不住在心头咂舌:这些商贾,真是钻进钱眼中了,为了赚钱居然能想出如此多的勾当伎俩!同时他也感慨,这些明州海商为了掩盖东倭盛产金银的事,可算是煞费苦心了!
但他脸上神色不动,继续问道:“那么,方东家,我再想请教一下,东倭国的兵力如何?”
方斫看真芗听说自己家里私贩铜铁,居然神色如常,当时就信实了商成对他说过的话。看来朝廷真的是不打算追究他们这些走私贩私的海商了!朝廷如此恩义,他一个庶民自当是五体投地涌泉报效!他索性不再隐瞒了,先向真芗一礼,说:“真大人见问,小民敢不如实作答?”又向霍士其和贺岁各施一礼。“三位大人,可莫说我僭越。小民家里的海舟上水手,也都是能舞枪动刀的人。我家去东倭的海船,向来是十船一队,每船上有百十人。只这千余人,便足以横扫倭国东南沿海的所有小国!”
“方东家如此豪言,可有凭借?”真芗笑着问道。
“大人请想,东倭人连青铜器皿都不多,生铁更是不知道如何冶炼,国兵们基本上都是竹刀木枪,又拿什么和我船上的水手捉对厮杀?就是平安京里的藤原氏家族的千余家丁,号称是东倭第一强军,披的不过是几片竹子做出来的半甲,手里拿的也只是青铜铸的刀枪。何况东倭国只能出粗铜,炼出来的青铜又脆又软,稍微用力不是扭曲走样就是自行断碎,也就只能拿来吓唬一下地方上的那些小国官民了。”
真芗仰起脸来哈哈大笑。现在,他的心头总算彻底地踏实下来。同时他也觉察到了,按照方斫叙述的东倭国景况,自己派去八千人马,似乎是小题大做了。不过,反正这钱不是朝廷出,管他哩,先把根基站稳了再说吧……
看真芗似乎再没什么问题,贺岁连忙问方斫:“你刚才说,你和高丽国的人熟悉?”
方斫点头。他的一个叔伯有房小妾,就是武州李姓的庶出女儿,他七弟妹的弟媳妇,就是康州崔氏家长的嫡亲次女,就凭这两重关系,谁能说他和高丽人不熟悉?
“你愿随我去高丽走一遭不?”贺岁兴奋地直搓手。眼下兵部徐侍郎夫人已经答应给娘家修书一封,劝说高丽汉州的杨家同意大赵水师借道,再说动康州崔氏和武州李姓的话,这条海路高丽是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了!
方斫欣喜地说道:“大人差遣,敢不从命?”他报效朝廷点钱粮,不过是化财脱厄,替真芗他们答疑,也只能算是微末小功;可要是能陪同贺岁去高丽走一回的话,这就是实打实的真正功劳了,就算朝廷不表彰嘉奖,至少也会彻底地不再去追究方家私卖铜铁的事。他当然要去;他肯定要去;他凭什么不去?不单要陪着贺岁去高丽,他甚至提出一个更高明的建议:
“真大人,霍大人,贺大人,其实在东倭和高丽,还有一样物事比什么都值钱,也更能打动人心。这两个化外小国,无论官民,都以说汉话与书汉字为尊荣。我曾在两国走过几回,每回都有人向我打听,能不能在我朝求个一官半职,只要能达成他们的心意,花再多的钱他们都情愿。我想,朝廷能不能因应他们的请求,这个,这个……弄些文书告身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可以……”下面的话,他有些不好说出口了。他本来是想说,朝廷是不是可以弄点假的文书告身,拿过去随便糊弄一下。可这样的龌龊念头,心里想想可以,嘴上却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真芗和两位同僚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觉得似乎可行。至于假的文书,那是倒不用,给点虚职就成了。真芗甚至举一反三,想到了别的地方。与其让前三口带上二百万缗回去笼络联系,不如少带点钱多拿一些官身诰命回去,这样受礼的人既涨了脸面又落了实惠,兴许会对前三口这位新倭王的观感更好一些?
不过,在这之前,他须得先奖励想出这个令人抚掌称绝的精妙主意的方斫一番。他问方斫:“我观方东家谈吐,似乎不是寻常商贾。请教,你以前进过学没有?”
方斫脸上顿时露出羞愧之色。他其实是进过学的,还中过秀才,可接连两年的岁考都没能过,结果功名便被夺了。以后他再去考过几回,却是再也考不上功名了……
贺岁一笑说道:“这事好办。你与我一同出使高丽,只是个商贾身份也不方便。这样,我回头从礼部给你们明州州学发份文书,让他们撤了对你功名的处分。这边咱们就按你是秀才的出身来考量,这个……”他捻了下胡须。秀才到六部里做事的不是没有,但有职务的就绝少见了,而且这也需要人站出来举荐。但是,谁肯为一个海商作举荐呢?
旁边的霍士其说道:“我来为方生举荐如何?”他自己的秀才功名就被掳夺过;同样的遭遇,让他对方斫天生就有三分好感。他看贺岁为难,干脆就自告奋勇来作方斫的举荐人。
有燕山名士霍士其的举荐,又有兵部侍郎真芗的首肯,再加上经办人贺岁如今在六部里红得发紫,所以一个时辰还不到,吏部对方斫的任命书就发了下来。
“今有明州方斫,秀才出身……实授从九品保信郎,假职礼部礼部司从八品承务郎。某年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