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应伯府的管家向人打听所谓的制使大人到底是个什么官职的时候,应县伯商成也在向人虚心请教有关自己实封食邑的事。
他对这个事情一点都不懂。他只知道大赵的封爵有虚实的区别;再有虚封爵是按月依封户多少折算钱粮。至于自己实封爵的钱粮食禄,那肯定是与虚封爵相对应,是按照食邑中的实封户数收取。
“应伯此见谬矣。”说这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此刻,外书房里只有他这么一位客人。这人穿的是家常的燕居袍服,戴着顶软脚幞头,眉毛长得很淡,几乎是看不见,一双眼睛倒是又大又亮神采熠熠;吊胆直鼻,颏下蓄着一绺打整得光溜顺洁的黑须,嘴角边随时都挂着淡淡微笑,看上去很有一些学识渊博见地深刻的模样。
商成以前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却听说过很多回。这是位燕山的名士,姓程名桥表字连山,祖籍就在燕州,如今在太子府任少詹事。这人在燕山的影响很大,特别是在燕州府的几个县里,许多当地士绅都惟程家的马首是瞻,去年燕州府衙门整治城市卫生时,就是因为有了程家的积极响应,因此工程进展得非常顺利。今天商成听说是他过来拜访,便自己亲自到仪门内迎接。程家人支持燕州府和燕山卫署的各项公务,实际上就是在支持他商成;所以不管是论公还是论私,他都必须向人家表示感谢。
现在,他们已经叙谈了半天,陌生感还有一些,但彼此也熟悉起来,说话便不再象刚认识那样的客气和小心了。听到程桥直称自己谬误,商成也不恼。他给程桥的盏里续上茶汤,扶着壶笑道:“连山公,这就是你不地道了。你我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俩眼泪汪汪。有话你就直说。你把话说得吞吞吐吐的,是想卖弄本事还是想让我这就起身送客?”
程桥看起来也是个风流潇洒的真名士,捻着须昂起头哈哈一笑,说:“那可不成!我还想着磨捱辰光直呆下晌午,顺便就在应伯府里蹭上一顿饭咧。”他说话时刻意地带出了燕山腔。
商成敛起笑容,正色说道:“那你可是来错日子了。我昨天夜里诵读《金刚经》,忽然有所感悟,于是决意今日守戒,过午不食。”
他说得很是郑重,程桥当时就愣住了。程桥听人说过,商成曾经出家为僧多年,最初在屹县时还有人称他为“屹县商和尚”,因此商成突然说今天要守戒,心头虽然还存着些许狐疑,实际倒是有七分的信实。
程桥在心里暗暗地叫苦。他今天来拜望商成,虽然也有攀着同乡之谊结交显贵的意思,但更多还是为他人奔走,眼下好不容易才进来应伯府,一个字都还没提及正事,商成就隐晦地下了逐客令,这教他如何是好?
他捻着胡须呆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商成看他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的玩笑开过火了。他急忙改口道:“戏言戏言!呵呵,我说的都是戏言,连山公千万别当真。一一是这,回头我在饭桌上自罚三杯向你赔罪。”看程桥还是有点缓不过脸色,就抄起面前的茶盏一口饮尽,就手把盏底一晾,诚恳地说,“实在是对不起了。我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说话做事不大顾忌场合,所以经常得罪了人自己却还不知道。”
程桥连忙在座椅里欠了下身说:“不敢当应伯的告罪。应伯聪明秀出,胆力过人,胸藏万丈沟壑,俯揽四柱图画……”这些露骨的逢迎话让他自己都觉得脸红。可是没办法,眼前这位新晋的上柱国根本就没有一桩显赫的功勋,在燕山任上也没有一件足以拿出来向人夸耀的政绩,他就想有所实指也是放失之地啊。唉,他怎么就摊上一件这样的倒霉差事!他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奉承商成,一边悄悄留意着商成的脸色。见商成脸上笑得开花,眼睛里却露出几分茫然,便知道自己这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于是话头一转,一篇洋洋洒洒的颂扬文字到此煞尾:“……就此看见,子达坚韧刚毅,豪迈坦荡,真正是至情至性的率真人。”
程桥连篇累牍地吹捧,商成倒不是全然不能明了。至少有一句话他就知道出处。程桥称他“聪明秀出胆力过人”,好象就在《三国策》里见过,篇章的名字似乎就是《英雄》。原文记不上来,但程桥把自己比作英雄的意思他能听出来。能得到一位名人的当面称赞,这让他很高兴,也教他很汗颜。只是程桥后面说的话实在是太文,什么“扫地穹庐”什么“荡辟荒裔”什么“真臣节律”的,还有“功则茂矣”,就瞠然不知道所云。见程桥眼珠子都不转一下便把一篇华辞丽藻的大赋一气呵成,心头佩服得不得了,赶紧拎起壶给他盏里续茶汤,嘴里感慨说道:“今天才是真正看眼界了!以前常听人说,是真名士自风流;我还琢磨不出这话的滋味。今天总算是涨了见识!一一连山公,你是咱们燕山当之无愧的头号笔杆子!”他拿定主意,就冲着这篇文章,要是程桥这趟过来是想求他帮忙换个扎实职务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想来薛寻堂堂的吏部左侍郎,不可能为个七品文官的调职犯难吧?
程桥在文章上向来自负,自认也有胸襟抱负,就是自己的时运再三的不济,因此才在仕途上一再地蹉跎。他听得出来,商成的感叹全是一片至诚;这与自己的刻意讨好截然不同。他是风流名士,也有着名士的傲骨,今天是昧着心意来做事,不管怎么说,总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因苦笑着摆手,长喟一声说道:“名士二字,愧不敢当。一一休要再提,子达休要再提!”
商成笑了笑,也就不再攀扯细说下去,转回话题问道:“连山公,你还是没说虚封实封的事。再不说的话,这晌午饭可是真的吃不上了。”
程桥端上盏,呷了口水,开口说道:“其实,这些事你出去随便找个礼部的司郎曹官,他们也能譬说得一清二楚。本朝制度,大都承继前唐,但就细致精微处而言,又再胜前朝。这封爵也是因时应势颇有变迁……”他的口才记性都好,自先秦的《通典职官封爵》讲起,就是简化了再简化,从两汉魏晋隋唐一路向下直说到本朝高宗时期,也差不多过去小半个时辰。“……本朝除宗室封爵六等之外,另有开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侯开国伯并开国子六等,这十二等都是虚爵,有封户食邑,但通常都是虚封,惟有另加实封者可实领封户租税。”有句话被他略去没有提。加实封的各等爵早在几十年前就没有这些钱粮可领了;高宗年间便取消了这一条。“十二等虚爵之外,还有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计六等实封爵。然此六等爵也有分别,彼此相差甚远。有的封爵于此县而封地却在彼县,比如昭余县侯诸氏;有的不得自置邑官,比如平原伯李氏。还有一类便是鄱阳侯谷氏,封爵封地封户尽有,天子又等外赐予隆恩,能于封国自置邑官一人代牧。邑官之下仍可再设数职,如掌管文书的副邑,掌管帐册的邑中郎,扫贼缉盗的邑使,以及守卫一方的邑制。”
商成听得脑袋都有点发胀。怪不得鄱阳侯谷实随时随地就是付小心翼翼模样,想和自己结亲也舍不得嫡亲闺女,而是领个庶出的女儿过来,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番道理。想想也是,谷家在开国之初就已经领了封地,一百多年下来,即便封地上的封户多寡没有变动,封户的后代、姻亲、分支,还有谷家的亲朋、部曲、门人、故旧,乱七八糟加起来早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就算谷实自己没有丝毫的其他想法,如今当地官府的政令能不能走出州县衙门都是个大问题。呵,谷实的背后有这样一个国中之国,他敢不小心谨慎?想和自己亲近,他敢拿嫡亲的女儿出来招揽?
他突然想起来一个大事。他应县伯的封爵是哪一种实封?
他连忙回到内书房,把那份加着天子印鉴的诏书拿过来,请程桥帮着看看。
别看程桥引经据典说得口沫四溅,其实他也就是在史书上见过汉唐的封爵诏令,从没见过本朝实封爵的招书,接过来还得仔细端详揣摩。
诏书很短,不及百字:
“诏令:上柱国大将军商成,忠壮超伦智谟绝等,有决胜千里之谋踏寇封狼之勇。念彼功茂,朕实休之,宜誓山河,特嘉恩许开井邑。今封应县伯,食邑八百户,赐实封五百六十户,馀如故。主者施行。”
前头两句描述商成功业的话,都是囫囵含混语焉不详。关键就是“特嘉恩许开井邑”。程桥捧着诏书反复斟酌,最后才敢认定。他把诏书小心翼翼地合上,再放回赤锦囊中,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冠带,郑重一礼说道:“贺喜应伯。这是循着鄱阳等爵的前例,等外再赐的隆恩。东元以来,封爵不下百数,惟有孙陈子和徐安子二位县子有此殊荣。”但那俩人都是百十户的封户,哪里能和商成这五百多近六百户的封国相比拟?
商成脸上堆满了笑容,连声说道:“同喜同喜。当今……圣君……那个什么,你知道的,是吧?”商成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诏书上是钤着东元帝的御印,可他敢拍胸脯保证,东元帝肯定不是很情愿拿出这个实封爵给他。他前头还在纳闷,为什么他回京都快半个月了也没听说东元帝要召见他一一原来根子出在这里!他在心头恨恨地骂了张朴和南进派几句。狗东西些做事,真是舍得花心思下本钱啊!这么大一块连皮带骨头的肉扔在陷阱上不说,顺手还挑拨了自己和东元帝的关系,一石二鸟,这本事拿去收拾东庐谷王都是足够!
这事先记下,回头有的是时间与张朴慢慢拉扯!
他把诏书收起来,就问程桥说:“连山公,你这趟过来,就是专为贺喜我升官晋职的?我这人说话直,军旅中呆的时间又长,最不耐烦的就是弯弯绕绕,听着就头疼。大家是同乡,什么都好说。你要是不想再干这个太子府的少詹事,又或者是想到地方上去做点实事,你就直说。”
程桥低下头,沉吟着没有开口。
“没事没事,你说就是了。”商成还以为他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说名说利,就笑着道,“有什么不能说的?是人都有抱负,也都有上进心,这很平常。没有这两条才叫不平常。我记得你在京里也有十来年,不是在翰林院修书就是在太子府管理往来文书,学了一身本事却只能象个老吏那样整天和书牍文案打交道,心中郁郁是肯定的。这样,我和吏部的薛侍郎交情不错,要是你想换个职务,或者调放外地,我都能帮着说几句话。当然,要是你自己有中意的职务或者地方,你也尽可以说。我想吏部肯定是一定会考虑的。”
这话说得很透彻,程桥也听得很明白。商成与他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对他就差不多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仅仅是这份一见如故的信任,就让他感激莫名。就是因为商成如此看重他,他才更要好好地帮扶商成一把!
他在座椅里欠了欠身,从袖兜里取出一个锦盒……
商成依旧笑呵呵地看着程桥,但笑容已经不象刚才那样亲近了。程桥这是在做什么?他在薛寻面前说句话荐个人,举手之劳罢了,可不是贪图程桥的什么报答。再说这事于私是同乡相互提携,于公是向朝廷举荐贤良,别人讲不出什么难听话来。可程桥要是给他送礼,那性质就完全变不同。就是不提这事里他有插手文官人事任命的大错,仅仅是一个行贿受贿的罪名,就能让张朴睡着了也要笑醒。
他正要摆手制止,程桥先说道:“我这趟来,除了是真心想与应伯相识结交,其实也是受人所托,想将此物赠与应伯……”
“是谁?是谁要给我送东西?”
程桥不忙着答复商成的问话,一边把锦盒放到桌还是打开,一边说道:“应伯在燕山时,肯定听说过,陆寄陆伯符的前任曾经因事下狱,按律法当处流徙,”说到这里,他抬头望着商成,“……但在他献了一物与当今之后,就改流徙为免官。”
商成咧了咧嘴,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他当然知道这件事。那家伙不就是送了个《六三贴》给东元帝么?未必这个请托程桥的人竟然有如此大的手笔,能从大内拿了这个书贴来送给自己?
程桥已经从锦盒取出一张赤绫,就在手里展开给商成观瞻:“这是当今的御笔,《六三贴》的摹本。”
商成只在赤绫上扫了一眼,就把视线定在程桥脸上,瞪着他看了足有移时,这才慢慢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他的声音不高,却阴沉沉地就象从地底下冒出来,听着就让人发怵。屋子里的气氛登时就似乎被凝结起来。程桥也被他的口气吓得悚然一惊,吸了一口气才惊醒过来,自己似乎是弄巧成拙了。自打他进门,商成就一直乐呵呵地陪着他说话,斟茶续汤推让干果,举手投足间全无半分的大将军威仪,渐渐地连他都忘记了商成的身份。直到现在才回想过来,与自己隔案笑语促谈的并不是什么风流名士,而是曾经手握重兵的卫镇大将。他想辩解两句,可商成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想避也避不开。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成都王。”
商成点点头,收回了目光。他低下头,把着盏说道:“程大人,今天的事就算了,东西你也带回去。你的事,我是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请你以后也不要再过来了。”说着就站起来,也不再和程桥说话,撩起帘推门走出书房,对滴雨檐下值岗的李奉说道,“送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