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十章(37)翻版的春季战役?

夜黑了。

教坊西苑的宴席还在继续。

但是,大堂上的人已经没有最初时那么多了。大学士朱宣是上了年纪的人,耐不得劳累,又自幼学儒,数十年精研不缀,儒家所追求“定静安虑得”的境界几已深入骨髓,向来喜静厌扰,所以亥时才过便起身向几位燕山要员答谢告辞。燕督商成也是“醉”意深沉,强撑着把大学士送到西苑侧门外,就偏偏倒倒地骑马回了。

这两位一走,送行宴也就算正式结束。此后陆陆续续不时有人离开,当然也有不少人寻了机会悄悄地溜进来,大堂上依旧是人来人去觥筹交错。文章大家常秀酣饮得恰到好处,大呼小叫令兴大发,一支接一支小令不停地做,或婉约,或惆怅,或豪迈,或洒脱……直教堂上众人如醉如痴喝彩声如潮。就在这一片丝竹轻扰人声喧嚣中,大家谁都没注意到,张绍和郭表,这两位将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已经悄然退席。只有寥寥几个有心人留意到一件事:就在大司马郭表辞席之后不久,教坊管事便悄没声地进来,神神秘秘地把胡女桑秀还有那个花名唤作真奴的俏歌伎叫了出去;此后两个女子就再没回来。

这些明眼人暗暗一笑,也没有声张。大家心里都明白,大将军不是酒醉,而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商成现在还不知道郭表在背后捣的鬼。

他离开教坊之后,就径直去了提督府的公廨。他刚刚设计的圈套还需要进一步的完善细节,计划也需要得到张绍和郭表他们的肯定与支持,而且有些事情他必须马上给他们做个交代,所以才离开教坊不久,他就派人去通知郭表与张绍以及卫府的二号人物文沐,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火速到公廨来商量紧急军务。

最后赶到公廨的文沐走进耳室的时候,张绍和郭表早就到了,正捧着盏吸溜着醋酱汤醒酒。

商成正伏案给什么人写书信。见他进来,指了下大案旁边的鼓凳,让他先坐,又指了下案边一个小几案上的盏和壶,示意他要是渴了的话,就自己倒茶。

文沐没倒茶汤。他坐下之后,便拿眼神问张绍:出了什么事?

张绍摇了摇头。他现在也是一头的雾水。他刚才正在西苑里看人在棋盘上“教训”御史方直,商成的一个侍卫把他叫出来,然后他就来了提督衙门。除了知道商成是在给渤海及定晋两个地方的提督写私信之外,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琢磨,很可能是商成想请求那两个卫镇帮忙,替他说句话,哀恳朝廷发援军……

不大工夫,商成就写好了信。他捧着信笺,凑在烛光前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塞进信封中。在信封上具了名,又在封口滴上蜡油用过印章,把值夜的苏扎叫进来吩咐说:“明天一早,找两个妥帖稳当人,把信分头送去蓟州和并州。一一你再伙房看看,让他们受点累,晚些时候再送点什么吃喝过来。”等苏扎出去,他转头对郭表他们说,“今晚怕是睡不成了。”

不等郭表他们询问出了什么事,他就看着张绍问道:“依照你们卫府的判断,突竭茨大约会在什么时间动手?”

“我们判断,突竭茨人大概会在八九月间发动。”张绍站起来回答。

商成点着手让他坐,又问:“对于这个时间,你们有更加准确的判断么?还有依据,你们是以什么为依据做的这个判断?”

张绍在鼓凳上欠了下身,思忖着说:“秋季是牲畜配种的最佳时候,突竭茨人再是妄想报复,也不能丢下这事不管不顾。即便东庐谷王想更早时就发动,下面的部族和族人也不可能答应出兵。所以在初秋时节他们不可能用兵,七月份肯定不会动刀兵。再说,不管他们预备打燕西还是祸害燕东,聚集粮草兵马也需要时日。按过去的经验,我们估算突竭茨聚集兵马筹措粮草的时间大约是二十天到一个月,所以八月上旬到中旬也不会有大的兵事。他们最可能的出兵时间是在八月下旬,至晚不会晚过九月上旬一一再迟的话,整个战事就会绵延到冬季,到时天寒地冻道路艰难,他们又是客境作战,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张绍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但商成依然再次问道:“你们的判断,就是突竭茨人的发动不会早于八月中旬,也不会晚于九月上旬?”

“是。”

商成把目光转向郭表。

郭表也点头同意张绍的看法。过去二三十年里,突竭茨人每年都会多次骚扰侵掠北疆各卫,但战事通常都在春秋两季,夏天和冬天依旧南下的事鲜有发生,细究其缘由,夏季突竭茨人不耐南方暑热是一个原因,冬天客境作战辎重后勤压力沉重,也是一个原因。

商成没言声点了下头。

他走到墙边的大舆图前,搓着双手久久没有说话。舆图边就放着一座烛山,上下三排九支儿臂粗羊油大蜡火光熊熊,映照得耳室中直如白昼。大烛燃烧时发出的突突呼呼细碎声响中,一股连一股的烛烟被热气追逼,立柱般蹿升而起,直钻进木梁后的阴影里才隐隐散去。三个将军都明白他即将宣布重大军事决定,不由自主便都在鼓凳上坐正,挺腰按膝一脸肃容地凝望着他的背影。

此时提督衙门内外早已关防严密,远处更鼓声声近处虫鸣啾啾,一片寂静中,只听到商成说道:

“我决定,将再出留镇,跨鹿河,直下莫干。”

他的声音不大,口气也很平淡,仿佛在与人轻声诉说什么不值一提的日常琐事,可是听在三位将军耳朵里,却犹如一声响雷在头顶之上轰然炸响。霎那间,三个人端坐在鼓凳上本如庙观中泥塑木雕般稳重的身形都禁不住晃了两下。郭表与张绍飞快地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也全是惊骇与迷惑,便知道此时是商成刚刚才做出的决定,事先并没有同任何人有过商量。郭表是大司马,不管这个职务是虚是实手中有权还是无权,他都位在张绍之前,脑子里稍微一思量斟酌,轻咳一声在座上欠身……

商成却不等他规劝,先说道:“我决定,以燕中各地驻军共计六个旅另七个营,八月上旬再出留镇。以燕东左军七个旅另三个营,于八月下旬之九月初之间,侍机再出如其。留镇大军第一目标是鹿河,第二目标是莫干;夺取莫干之后,立刻阻隔黑水河两岸交通,同时以重兵封锁白狼山口。燕东之军以攻击白澜河谷为第一目标……”

听到这里,郭表他们就完全明白了,商成这个新方略,完完全全就是两个月之前发动的春节战役的翻版。不,连翻版都不能算,它完全就是照搬的春季战役!

郭表再也坐不住了。他再也顾不上军中森严等级上下之分,急忙打断商成的话,语气沉重地说:“大将军的这个方略,我决定颇有不妥。突竭茨的东庐谷王并非什么等闲之辈。此人通晓军事,也深知兵法,我燕山卫军若是全盘照搬春季战役旧案,或小有变通而大势不改,必为其所乘一一此大祸也!”

商成也没转身,就立在舆图前听他说完,冷笑说道:“我就怕他不通军事!”说完,他不再解释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继续讲解自己的计划:“……燕东出如其大军,号称七个旅另三个营,实际出兵不能超过三个旅,而在占领白澜河谷驱散山左四部完成战役第一目标之后,要立刻摆出一付尾随东庐谷王部向西挺进白狼山的态势,等东庐谷王部和山左四部主力回师东向,则以一部为诱饵,引诱敌人主力尾随进入燕东,尔后在北郑县城据城坚守,直至出留镇大军完成战役目标。”

现在,三个将军已经惊讶地连嘴都有些合不上。郭表说的没错,东庐谷王确实是深通军事,最终必然会觑破商成这个计划的破绽,从而将计就计,在白澜河谷设计围歼燕山左军的主力。等围歼左军主力,再回身和阿勒古各部及黑水城的突竭茨兵从三面围剿莫干的赵军一一这简直就是春季战役的另一翻版。问题是,左军的主力并不在白澜河谷,东庐谷王的如意盘算必定行不通!同样的一个,左军的主力,他们去了哪里?

商成继续说道:“……一旦确定东庐谷王部和山左四部被出如其大军吸引,驻留在北郑一线的左军主力四个骑旅,一部由故唐驿道转留镇进草原,一部出马直川直趋莫干,汇合出留镇大军一一”他在舆图上标注着“黑水城”三个楷书大字的地方使劲地敲了两下,砰砰的声音直如擂响在每个人的心头。“一一两路大军汇合,直捣黑水城!”

商成说完了。

可是三个将军却谁都没有说话。

屋子里安静得能让他们听见彼此沉重的喘息,也能听见他们各自吞咽唾沫的声音。

郭表瞪着舆图,一口接一口地吁着长气。他在心里紧张地盘算着诸般细节,拼命地寻找着商成计划里可能有的疏漏,沉默良久,咬着牙关恶狠狠地说道:“能成事!我要是东庐谷王,必然要上这个当!”

张绍红着眼睛也是使劲点头。他知道自己在军事上比不得郭表,更不如商成,可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想,要是他处在东庐谷王的位置,瞧出对手用兵方略里的天大破绽,也必然会借势再设圈套,然后一一东庐谷王就绝对会掉进他自己给自己设的陷阱里!就算他尾随左军进入燕东之后及时撒手,他也赶不及回兵救援黑水城!

文沐虽然也是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他为人心思细腻,把屹南葛平两座大库的诸多储备飞快地在心头一过,仔细筹措一番之后,很笃定地说:“燕东燕中两座军库的军械辎重粮草药材都尽够,即便左军四个骑旅参加这一战,葛平库的库存也尽够支撑五个月而不需要另外调派!”又说,“可枋州怎么办?假若突竭茨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不顾鹿河与莫干,出兵攻打枋州方向,凭燕西现有力量,绝守不住!”

商成说:“我问过真芗,提督府有权升一旅的边军进卫军……”

“还是不够!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能出兵两万,西门胜只有三千人,双方力量悬殊,西门胜绝对无法确保燕西和枋州不失。”

“我已经给渤海定晋两个卫镇的提督写了信,希望他们能在我们展开军事行动的同时,于渤海西与定晋东进行佯动,以牵制山左四部和大腾良部完奴儿部的力量,同时也能策应我们。”

三个将军同时了皱起眉头。商成崛起太快,在燕山之外的各军中没有什么威望,也谈不上什么人缘,光凭一封私信,能起什么作用?

“先写封信去打个招呼,免得到时说我们做事情不厚道。”商成一笑。他坐到大案后,端起早就凉了的苦茶呷了两口。“明天我就不去送几位京官了。老郭去送的时候替我道个歉,就说我宿醉不醒,又不小心染了风寒,实在不能相送了。我打算明天出发,秘密去一趟上京,亲自和兵部和宰相公廨说明这个方略,让兵部去和他们两个卫镇再细说其中的道理。”

郭表说:“麦收在即,大战也不远,燕山军务政务繁重,事情千头万绪,你去不得。我是大司马,我去。”

“你更不能去。”商成笑道,“去了就回不来了。”至于为什么回不来,他便没有说。朝廷已经点了萧坚的将,郭表回到京城,作为萧系将领的重要成员,多半就要被派去做南征副帅,想再回燕山几乎没有可能。而且西南就是个大泥潭,掉进去之后几时能够爬上来,他都说不好……其实南征的事情告诉郭表也无所谓。郭表和他的勋衔一样,职务也相差不离,更是鄱阳侯女婿,象南征这种大事虽然对外保密,郭表却一定能够很快地知晓。他不能说是因为张绍和文沐在场。他们俩的级别还不够知闻这种事情。

既然商成断然反对,郭表便不好再说什么。张绍知道自己的资历战功以及职务都没可能在宰相公廨里说话,也就没出声。

“事情就先这样定下。我去上京,最慢二十天内赶回来。这二十天中,军事上的事通由张绍居中调度,具体的布置和筹措你们商量着办。”商成望着张绍和郭表说道。他知道张绍和郭表不对付的事情,谁对谁对他不好评价,可关键时刻再闹别扭,那就别怪他就事论事行军法。“另外,老文,你要是能把手头上的事交给别人,就去北郑见一下孙仲山,把这个决议告诉他,让他先有个准备。孙奂那里,就老郭去说吧。还有枋州,西门胜那里也得辛苦你。”商成思量着说道,“还有战事展开之后的指挥问题:西门胜继续在枋州,老张你还是在燕州坐镇,老郭带中路军出留镇,我去燕东,指挥白澜河谷之战。”

这话一说,张绍和文沐都是大惊失色。不管是谁打下黑水城,都是名彪青史的大功劳,这样大的功劳,怎么商瞎子说让就让?郭表更是坐不住了,一张圆脸膛胀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都蹦起,跳将起来说:“这,这……这不能行!大将军,还是您带中路大军,我去打白澜河谷!”

“你不成。”商成再摇了摇头,很诚恳地说,“你不是东庐谷王的对手。燕东这一仗必须打得恰到好处。既要吞掉东庐谷王留下的诱饵,又要在敌人合围之前跳出圈子,还不能使对手疑心,再勾引突竭茨人深入到北郑一一这一路变数最多,稍有不慎又是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无论让谁去我都不能放心,只好亲自走一遭了。”

他话都说到这种程度,别人还能说什么?再说商成的担忧也是事实。相处这么长时间,大家也都知道,不管是论军事还是论谋划,或者说瞬息变化临机决断,郭表哪一样都不及商成。白澜河谷一战又是整个战役的画龙点睛之笔,重中又重,郭表确实担当不下来;孙仲山孙奂等人就更是不成。只能让商成亲自去指挥。

……等众人把诸般事都商议妥当,更鼓都敲了四回。

商成离开提督府,又去了趟陆寄家,把陆寄叫醒交代了自己去上京的事,又仔细商讨一番政务和征伕、运送、治安等杂事,回到家已经是五更寅时初刻。

他没有什么睡意,就带着两个值班的书记官整理积留下来的文书,该转的该办的该发回的都逐一作了交代和吩咐,觉得肚子有点饥饿,正想让人去灶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一个侍卫进来说,小姐派了身边的一个丫鬟过来。

丫鬟很面熟,是后院一大堆丫鬟里最漂亮的一个小女娃,但是商成叫不上她的名字。他记不清楚她到底是叫胭脂还是叫卉儿。

胭脂知道这个宅院的规矩,抠着手指头立在书房门口,低着头也不说话。

商成把两本书丢进一个褡裢里,准备带着路上看,随口问她:“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是月儿让你过来的?”

“……”丫鬟说了句什么。

“大声点。”

“小,小姐让,让我问您……”胭脂的声音依然象蚊子哼哼。

“你声音大点。”商成按捺着心头的火气,努力用一种和蔼的口气和她说话。

“……小姐问,送来的两个,两个……”胭脂的声音总算能勉强听清楚了。“两个媵夫人,该怎么安……安排。”

商成的眉头倏地皱到一起:“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清楚!两个夫人?谁的夫人?”

“……就,就是教坊晚上送来的。教坊的人说,她们俩是,是您的媵。”

商成一下黑了脸。不用问,这是有人想拍自己的马屁,跑去教坊说了话,所以教坊就忙不迭地送人来了。他深吸了口气,先不去追究教坊的事,问小姑娘:“教坊的人说没有说,是谁,让他们把人送来的?”

“……是郭大司马。”

郭表?!

他咬了咬牙。好,好你个郭表郭奉仪,我还没找你这个揣着“尚方宝剑”的家伙麻烦,你先给我塞俩“麻烦”!

他啪地把手里的一册《后汉书》扔到桌上,说:“你去告诉她们,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我这里没给她们预备筷子碗!”

胭脂被他吓住了,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埋着头怯生生地说:“大,大人,您别生气。您,您也不能让她们回去……”

“……怕,怕有人会说您的闲话。”

闲话?笑话!他怕谁说他闲话?又有谁敢说他闲话?

胭脂低着声气说:“要,要是您把她们送回去,别人会说您是……是‘始乱终弃’的。再有,有的人心思龌龊,不定会编排些什么话,他们,他们……”

商成一下楞住了。他的确没想到会有这些后果。可他娘的这胡女和歌伎算什么事?

郭表你个王八蛋,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破事!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可他也就只能骂几声出口恶气,别的什么都干不了。两个歌伎送上门,他再不情愿也不能把她们朝外面撵,不然就是“始乱终弃”,再不就是他有什么毛病;而且那俩倒霉女娃以后还找不找得好人家都很难说,总之是麻烦……

“算了算了,这事等我回来再说!”他烦躁地对胭脂说,“你和小姐说一声,我这就要出门公干,来回大约耽搁大概二十多天。那俩人……就说我说的,让小姐先给她们找地方安顿着,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