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朝阳在东边的大山背后慢慢地探出红彤彤的圆脸时,锦缎般的霞光立刻撒满了整条川道。
三月的燕山,正处在它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远远近近,山上山下,粉红的桃花,白色的梨花,还有各种颜色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道路上撒满了春雨打下的花瓣;到处都都是盎然的春意,到处都是欲滴的绿意。
随着响成一片的叮叮驮铃声,一支驮队慢悠悠地从一大片桃林里穿出来,跨过哗哗流淌的由梁川上的一座石板桥,进了南川道。
这支驮队的规模很大,最前面的驮夫和开道的士兵已经在河对面走出一里多地时,一匹接一匹的驮马还在地从桃花林中鱼贯而出。驮马的驮架上大都系着鼓鼓囊囊的大麻包和沉甸甸的长包裹,一些驮架上是挂着用铁片包角的大木箱,还有几匹马的驮架上插着蓝色的号令旗,分别写着“屹县”、“南郑”这些字样,最前的小旗上是“北郑”……
从这些旗帜的前后分布就能看出来,这是一支从北郑县城出发的大驮队;而根据他们前进的方向,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最北边的大军堡如其寨一一他们在为那里驻守的边军运送给养。
商成就走在队伍的中段。
虽然已经是三月暮春,但是早晚依旧颇有些寒意,所以他身上还裹着件御寒气的羊皮袄子。可能是因为一大早走了老远山道发热出汗的原因,他如今松开了腰间的带子,敞开了怀,随川道里的微风吹拂。做袄子的羊皮大概当初没有硝好,直筒筒硬扎扎地挂在他身上,他每走一步,袄子就会晃动一下;皮子上的羊毛也早就没了本来的颜色,如今黄黄黑黑地纠结在一起,形成了许多泥乎乎的硬疙瘩,看上去就很肮脏,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羊膻味。不过他本人对这股味道倒不象很在意,脸上也看不见厌烦憎恶的表情,只是牵着自己那匹属于他自己的三岁马,埋着头走路。归他照管的驮马还有四匹,不过都是很温驯的老马,都老老实实地跟在三岁马的背后。
过了桥之后,路面便变得宽阔平坦起来,跟在他身后的赵石头也牵着自己的头马撵上来,并且东拉西扯地和他说话。
石头挑起的话题,千篇一律地从他最近一次耍钱的经历开始,不是哀叹自己的手气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缝,就是夸耀自己如何了得,扑得周围人全都脸无人色。这回还是没有例外,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早知道连输十七把,我就该揣着赢来的钱走开!唉,这下连本钱也搭进去了……”
一开始商成并没有搭理赵石头,只是默默地走路,偶尔闭着嘴鼻子里哼哼一两声,表示自己在听。他知道,其实石头根本不在乎自己听没听他说话,他只是需要把输钱之后的沮丧或者赢钱之后的兴奋发泄出来而已。
他一边嗯嗯哦哦地让石头有说下去的兴致,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他如今面临着一个大问题一一这趟差事马上就结束了,他需要仔细考虑考虑,到如其寨卸了差事之后,他是回屹县去照顾妻子,还是接着再在北郑和如其寨之间跑上两趟?
莲娘已经有了身子,五个月了,稳婆和丈母还有十七婶子都断言说,莲娘肚子里的肯定是个男孩……
他要当爹了!
一想到这事,他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和躁动,忍不住使劲拽了拽攥在手心里的缰绳。三岁马立刻俯首帖耳地踏着碎步走到他旁边,讨好地低着大脑袋,喷着热气,把冰凉的嘴唇和鼻子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下,大眼睛迷惑地盯着他看。看样子,它大概想不明白自己的主人突然叫它过来做什么。
商成在三岁马的脖子上拍了两下,然后轻轻地把马脑袋拨开,继续想自己的事情。
自打知道莲娘怀上了他们的孩子,他就和莲娘商量,预备把官上的差事辞了,专心在家照顾她。但是莲娘不同意他这样干。她的理由很简单,家里还欠着一大笔帐没还上一一买房子时的帐,成亲时的帐,还有买马时的帐……这些饥荒通算下来足有二十四千钱,都要赶紧挣钱来还上。所以她坚持让商成出官上的雇役,并且说:“如今世道好,官上的差事一月能有六百钱和两升米面,要是换作平常年份,这种好事根本遇不上。何况咱们自己还有马,能再在官上拿八百钱,连马的嚼料钱都是官上出,去哪里找这种美气事?”至于她自己,身子还不怎么曩亢,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假如她到了行动不方便的时候,十七婶子还有二丫和月儿都能搭把手,她嫂子也肯定会过来帮忙。
他当时吭哧半天,才寻出个蹩脚理由:“我是怕他们没经验,照顾不好你。”
他这样说,立刻把在他家陪莲娘说话的二丫和月儿笑得前仰后合,莲娘红了脸,抢白他道:“你生过娃?”
他只好灰溜溜地跑回县城,继续给衙门做活路。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回莲娘的日子。唉,说话就要六个月了,这时候孕妇最要小心谨慎,稍不留意后果不堪设想一一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到底有没有照顾孕妇的经验……他觉得自己虽然没生过娃,可无论怎么说,都要比婶子和二丫他们懂得更多一些,也许他以前闲着无事可做时翻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就能给他帮上大忙。
不过莲娘说的也有道理,欠人家的帐要赶紧还上;不然真要是被人找上催债,那时节他的脸面和好不容易挣来的好名声,就都得付之东流了……
然而把莲娘一个人丢在家里,他总是放心不下一一万一她走路有个磕磕碰碰,万一她不小心吃到不该吃的东西,万一……他又该怎么办?
他正想着,忽然听石头说:“你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是商成明白石头话中所指。他原本还没彻底拿主主意,如今被石头一问,反而有了决断。他告诉朋友,等到了如其寨卸下这趟差,他就要结算工钱回屹县。
“嫂子啥时候生?”
“你怎么知道的?”商成惊讶地瞥了石头一眼。莲娘怀上的事情,他谁都没告诉,连和他关系更亲密的山娃子也没告诉,直到前些天山娃子在衙门里辞了差事要回山里种春,他在一家小酒馆里请两个好朋友,也依旧没知会山娃子一声。反而是山娃子喝多了酒,翻来覆去地问他,怎么莲娘的肚皮还是没动静?他甚至用手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好几张图,用自己成功的经验来证明,他介绍的方式方法是多么地有效……
“我看见你刻五福娃了。”
商成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虽然没把妻子怀上的消息告诉赵石头,但是这个把月里他有空就拿小刀刻木头的事情,石头怎么会看不出来点端倪?这刻木娃娃也是地方上的风俗,他这个当爹的要在在七个月前之前给没出生的娃娃预备好“大五福”,娃娃产生后才能没灾没病一帆风顺;他已经刻好两个憨笑的木头娃,正在刻的“礼娃娃”也雕出了眉眼,看来按时备齐“大五福”绝对没问题。只可惜最灵光的送子娘娘庙在燕州,不然他一定要去拜拜,虔诚祈祷天上的神灵保佑自己的孩子从现在起就平平安安。
他说道:“算日子应该是在八月,不是十四就是十五,要不就是十六。一一总之,就在十三四到十六七之间……”
“稳婆算的日子?怎么不早些时间告诉我?”
商成不知道该怎么和石头解释。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因为他想自己独自咀嚼着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他要把它存在肚子里,让它发酵,让它酝酿,让它成为一杯天地之间最香醇的美酒……但是这心里话可不能对时常犯浑的石头说,于是他只好歉意地笑了笑。
好在石头也不大想知道答案,略一停顿就再问道:“嫂子怀上的事情,山娃子知道不?”
商成摇头说:“没告诉他。不过他回去时路过霍家堡,肯定要去给莲娘报我的平安,自然也就知道了。”
“……”石头立刻嘟囔了一句脏话,“又被这家伙占了先!”他略一思索,从自己的领口拽出根细线绳,绳子上系着个黑石头,石头上还用白颜料弯弯绕绕地绘着简单的线条图案。他就象捧着自己的心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递给商成,说:“我这当叔的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他。这是当初我老爹在赵集土地庙请的,灵验得很,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没得过什么病,就算以前我的光景最烂泥的时候,也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商成很郑重地把那块石头收在贴身的荷包里。虽然明知道这种东西没效果,但他还是一直想找人讨要一两样这种东西;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十七婶子家里肯定有这样东西,可她连生四个都是女娃,即便有也不可能给他一一她还想给霍家生个男娃哩。柳家也是女娃,即便肯送他,却不适合一一稳婆说了,莲娘肚子里是个儿子。莲娘的娘家也有,可她哥嫂的几个娃娃身体都不大好,谁也说不清楚他们戴过的东西会不会给自己的娃娃也带来灾祸……
他感激地对石头说:“等娃出生了,我就亲手给他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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