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寿太妃有小谢氏亲自领着“不告而访”,旖景得到消息赶来荣禧堂正厅时,只见一个满面严肃鬓发花白的老太太正襟危坐在上,隔案的老王妃有些忐忑难安,小谢氏也端着架子强忍兴灾乐祸,很有“三司会审”的压力。
旖景暗暗叹一口气,心说这些人还真是嫌得发慌专会给她找麻烦,实在是百折不挠、前赴后继、层出不穷。
才蹲身屈膝下去,座上“主审”就冷哼一声:“上回没有细看,这次一瞧,苏氏果然生得好模样,难怪会勾引得三殿下念念不忘。”
旖景太阳穴顿时一阵闷痛——来者相当不善,这话太过恶毒!
老王妃早先就听寿太妃莫名其妙责备旖景损及宗室声誉,却又不愿说明白,非得等旖景来了再审,心就悬在嗓子眼,听这话后忍不住拍案而起:“太妃这是什么话!”
旖景连忙上前,先扶了老王妃落座,暗暗扫了小谢氏一眼,见她唇角忍不住地抽搐,兴灾乐祸已上眉梢眼角,心里冷沉下坠。
“大实话!都说你糊涂,果然是个易受蒙蔽的,你且问问你的孙媳妇,她今年上元节有没与三皇子府的侍妾李氏争执……就算李氏有错,冲撞了她,也罪不该死,就被三殿下赐了毒酒,人家可是良家子!”
老王妃又惊又疑,连忙看向旖景。
旖景强忍住心头怒火——继母好手段,这回找的罪名还实在让人“百口莫辩”,居然搬动了寿太妃这么个难缠的主——不比谢三太太,这位有太妃的品阶,又是宗室尊长,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她不敬,再兼着太后有意让她的曾孙女和亲,在这节骨眼更不能与寿太妃矛盾冲突,说不定她家还得过继个“妹妹”过来。
好在因为有所防范,她也打听过寿太妃的为人。
先寿王那一支在东明时就已没落,寿太妃又是继室,据说是商贾女儿,本身又性烈如火。因着先寿王的嫡长子被哀帝处死,她亲生的儿子后来才得继爵位,不过那个被哀帝处死的小儿子也是寿太妃亲生,当寿王因罪夺爵,寿太妃更加埋怨高祖不顾旧情,太宗登基后,寿太妃的子孙不受重用,更让寿太妃耿耿于怀。
太妃还有两个庶子,虽后来成了大隆宗室,这位嫡母为了打压庶子,找的儿媳都非望族,却不想反而是温婉贤惠的,当日太后跟前三个女孩儿,除了话多的那个,分别是寿太妃两个庶子的孙女。
而寿太妃楚心积虑给唯一的嫡子娶了勋贵出身的媳妇却是河东狮,手段狠辣,硬是让好些个妾室死得千奇百怪、匪夷所思,比如其中有个竟是误食了自家花园的毒蘑菇,还有一个居然是被毒蝎子蜇死……
当年寿王那般风流成性,居然一个庶子庶女没有。
寿王妃也是短寿之人,三十出头就病逝了。
太妃总算松了口气,又图谋着再给儿子寻个高门望族出身的嫡女当继室,无奈当时寿王已被夺爵,又是那样的名声,太妃一直没能趁愿。
儿子后来也“郁郁而终”——据旖景打听得,是染了风流脏病不治。
太妃憋着一口气,在孙媳妇的择选上仍旧非显贵不考虑,结果就是……愿意与她家结亲的显贵,都是因为女儿“恶名远扬”,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姻缘,无奈之下,想到嫁入闲散宗室虽没什么实际利益,却能保存颜面。
所以寿太妃的两个孙媳妇也是跋扈蛮横之辈。
合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俗话。
旖景当日观察着太妃嫡亲曾孙女虽晓得些体统,在太后面前不敢放肆,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比如就暗藏机锋地讽刺过那两位是庶支,不如她身份显贵。
旖景十分不愿过继这么个“妹子”过来,将来若真让她和亲,有个万一,寿太妃就够难缠的。
但康王虽只有平乐一个嫡女,庶女却有三个,一个出嫁,两个还在闺阁,实在没有需要再过继一个。
不过她与虞沨也有商量,或许能说服圣上不用“过继”这么明显的套路。
这时旖景飞速思量——寿太妃尽管蛮横,却非多事之人,应是对高祖一支暗藏不满,从来就不与皇子或者亲王府主动来往,同小谢氏没有交情,与自己更无仇恨,这回被小谢氏搬动,也许是受了挑唆,关键应当还是有利所图。
只要不是为了单纯泄愤就好。
小谢氏这回用这么锋利的刀子,也不怕伤了自个儿的手,还有躲在暗处的江月……以为不出头就能独善其身?
旖景心下冷冷一哂。
于是世子妃的答话就十分温婉而磊落:“祖母,当日上元节,我与韦、卓等小娘子相约去茶楼观灯,的确与三皇子府的人发生了些微口角。”
寿太妃得理不饶人,冷笑道:“你既然承认,还不跪下领罚,我宗室的媳妇可容不得不守妇道的荡妇。”
老王妃气得再度拍案而起:“太妃可不能血口喷人,就算我孙媳妇与那个什么李氏发生过口角,她是被三殿下处置可与楚王府无干。”
眼看寿太妃就要暴怒,旖景连忙劝慰:“祖母先别着急,老太妃是宗室尊长,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一时惊怒也是情理之中,是为了孙媳妇的名声与宗室的声誉,出于一片好意。”转脸就冲寿太妃笑道:“老太妃也别怪我祖母,她一贯疼我,听了这话未免焦灼。”
寿太妃倒是一怔,心说这苏氏怎么不像传言当中那般蛮横跋扈、恃宠而骄,瞧着倒像个温软人……她这么一示弱,自己这火还怎么发得下去?
旖景紧跟着说道:“不知老太妃从谁口里听说三殿下赐死良籍出身的侍妾,这事可不能随便说,我受了冤枉还是次要,倘若这话传进宫里,圣上与太后必会追究,老太妃也知道,圣上最恨就是逼害百姓,不过三殿下假若无辜,或者找不到真凭实据证明确有其事,圣上与太后只怕就要追究造谣中伤者,事涉皇子,老太妃可得慎言。”
寿太妃彻底呆怔。
她尽管跋扈,心里对天家有些埋怨,也懂得忌惮君威,因而这些年来也从不敢把心里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又随着年龄增长,到底多了些见识,也知道受天家冷落下去子孙前程堪忧,比如眼下想给曾孙子作亲,就再难找到高门望族出身的嫡女。
今日一是因为听说苏氏小瞧她的孙女儿,跟平乐那个横货背后嘲笑她家,一时恼怒,关键还是小谢氏许了曾孙统领之职——她是商贾出身,无利不起早,有利必争先。
可被这么一提醒,寿太妃才想到这话不该浑说,三殿下可是被皇后养在跟前,又与太子情同手足……哎呀,一时不备,就险些中了别人的陷井!
小谢氏的女儿不是嫁去陈家?那可是四皇子的母族!
寿太妃脸色突变,由赤红换成了青苍,眼睛里仍有暴怒,却拐了个弯冲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小谢氏去了。
旖景见“奸计得逞”,松了口气,越发温婉恭顺进一步套近乎拉交情:“前些时候我在慈安宫见着老太妃的三个曾孙女,都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又都是知书达理的,尤其安乐最是爽利活泼,连太后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安乐的性情倒与您一般的心直口快,今日一见老太妃,果然就是。”竟把老太妃的横蛮生生扭转为美德。
安乐自然是那位表面爽朗内心阴暗的,不过她才是寿太妃的嫡亲曾孙女,旖景这话有些不尽不实,说出口却全无压力。因为太后的确对安乐赞誉有加,尽管是因为选个嫡系宗室女儿和亲更加合适的原因。
寿太妃当然知道安乐受诏进宫的事——她两个嫡孙,分别娶的都是勋贵嫡女,俨然又是两个河东狮,好处就是曾孙辈没有庶出,孙子又比儿子更成器懂事,没学着寻花问柳,文才上是不如那些世家子弟,骑射却十分精进,可惜不被天家重用,安乐是大孙子的嫡长女,除了新岁或者盛典要么祭祀时有入宫的机会,还从没受过诏见,这回安乐进宫,寿太妃十分关注,也猜疑着是太后总算想起了她这一支,欲给安乐赐门好姻缘,倘若嫁去显贵之家,对孙子以及曾孙也算有所助益。
寿太妃哪能不重视,可问来问去,安乐也说不出个究竟,只说太后对她十分和气。
这时寿太妃进一步想起太后待旖景的亲近来,连忙追问:“太后真欢喜安乐?”
旖景自然笑着称是,回忆起太后当时对安乐的称赞,仔仔细细说给寿太妃听。
小谢氏哪曾想事情竟然有这样的变化,在椅子里呆怔了许久,忍不住插话:“老太妃……”
“住口!”寿太妃一声怒吼,被小谢氏这么一提醒,才打住了往和颜悦色转变,咬着牙,腮帮微突了几突,才对老王妃说道:“今日是我糊涂,受了栋哥媳妇的挑唆,先是听她说景儿与平乐背后嘲笑我长孙女,唉,你也知道,平乐那时也太不像话,竟敢对长辈动鞭子,她也得喊我孙女一声族姑吧!我只道景儿和平乐要好,也与她一般跋扈猖狂,哪知今日一看,竟不像是那样的人。”
老王妃同样这时才回过神来,冲小谢氏狠狠一瞪眼:“跪下!”
得,这下旖景又只有袖手旁观了。
寿太妃继续数落:“后头那话也是栋哥媳妇说的,她是景儿的婶娘,又住在一处,我只以为她也是为了晚辈着想,哪料到竟是无中生有,若不是景儿提醒,我也被她绕到里头,老二媳妇,不是我说你,栋哥儿虽不是你亲生,你也不用太顾忌闲话,该管教还是得管教。”
小谢氏欲哭无泪,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好端端的一个开局,又是这么一个罪名,非但没把旖景给整治住,结果自己反成了受审的……原本打算的是凭苏氏的狡言善辩,又有老王妃偏帮,就算不会落实罪名,只要与寿太妃顶撞起来,寿太妃定会广为传扬苏氏的跋扈蛮横与私德败坏,可看寿太妃这时的态度,哪还会让自己趁愿……这老虔婆,白担了个跋扈的名,没想却是软蛋,两句话就被苏氏吓得龟缩不前,她倒还真敢当自己是为了宗室声誉,呸!还不是以为有利可图又恨苏氏小瞧她一家。
旖景琢磨了一番,心说还是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让“长辈”难堪,有伤她的“贤名”,要罚小谢氏也得等送客之后,这才劝道:“老太妃息怒,您可别误解了二婶,她想来也是受了外人的蒙蔽,又以为祖母不会相信,纵容我将来行差踏错损及宗室声誉,也是出于好心,这事说开了也就好了,这里没有外人,张扬不出去,老太妃且放宽心。”对于小谢氏污赖她背后嘲笑盛兴伯夫人的事,旖景实在无能为力转寰,选择了置若罔闻。
寿太妃得了台阶,当然要顺坡下驴,只赞扬旖景:“这丫头年纪轻轻,果然深明大义,心胸又宽广,难怪太后也把她奉若掌珠当作亲孙女般疼爱,老二媳妇你好福气。”
旖景又劝老王妃:“祖母,二婶还得操劳家务,您就先宽恕她吧。”亲自把小谢氏扶了起来。
小谢氏恨得磨牙,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对旖景表示“歉意”,说了一堆愧疚话,见老王妃极不耐烦一挥手,才如释重负般退了出去,只听身后世子妃的声音悦耳如黄莺:“老太妃好容易来一回,真真是稀客,今日且让我作个东道,请您移步关睢苑,这时满院子梅花尚好,咱们一边赏花一边闲话,可得用了晚膳才放老太妃回去……”
小谢氏眼前一阵金星乱舞,险些一个倒栽葱。
好个苏氏!你花言巧语,你奴颜卑躬,你狡诈阴险,你这个狐狸精!
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