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孔奚临幽幽醒转的时候,他率先看清的是苗石陌饱经风霜的脸。
一时之间,神思混沌,有种宿醉醒来的错觉。
所以他张口就是一句:“我喝多了?”
苗石陌简直欲哭无泪,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拍在孔奚临妖娆的面颊上:“你是中了暗算,飞刀上涂了迷药,还挨了人一拐……”
孔奚临脑海里一张女人无比奸滑的面孔一掠而过,然后他彻底清醒了,这才感觉有两道冷厉的逼视,微微一偏头,于是他看见了灯火影映下大君那张满罩冰霜的玉面。
“小五,你快想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明明看见你尾随夫人一众去了正院,怎么在半途被人袭击,还有夫人究竟去了何处。”薛东昌一个箭步抢上前来,连扶带扯地把孔奚临拉起半靠榻椅,动作相当粗野,牵动得孔奚临肩上伤口一阵锐痛,丝丝地猛吸冷气。
但薛东昌显然顾及不了“怜香惜玉”,就连与盯防无关的苗石陌适才都险些被大君的怒火焚杀,更何况他这个肩负统卫之责的主要责任人,当大君赶回,在往正院途中发现昏厥一地的婢女,还有一个人事不省担当暗防重任的孔奚临时,哪里还顾得上救火,立即调集亲兵搜遍了大君府的犄角旮旯,却没发现王妃的半根头发,薛东昌险些没被盛怒的大君拎着衣襟直接丢进火海。
孔奚临显然成了薛东昌最后的希望,他实在想不明白几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楚王妃怎么能“杀出重围”“不翼而飞”?
“卫冉,是他!”孔奚临不比薛东昌,毫不畏惧大君的眼刀,说起那番虚虚实实的话来毫不心虚:“我尾随苏五往正院,途中卫冉忽然从暗处蹿出,击晕众婢,我见苏五欲乔装成婢女……因我自忖不敌卫冉,又料定他们是想趁乱逃出,本欲尾随至门禁处或者人多势众之地再揭穿,却被卫冉发现,他用暗器伤我……”
果然是卫冉!
大君狠狠一握拳头,实际上当他离开国驿时,发现卫冉不知所踪就情知不妙,归来见到这番情形越发气急败坏,可盘问门禁,居然无人说得清楚卫冉是否逃脱——倒是有个亲兵承认卫冉手持令牌入府,那时尚未起火。
定是卫冉一早潜入,待火势一起,趁门房惊慌失措之时就暗入内宅埋伏。
后来薛东昌调集亲兵仆役救火,又有巡城卫进入,仆妇往来出入频繁,门禁疏忽,竟这么让旖景在卫冉的掩护下逃脱!
这是大君的判断,否则无法解释旖景怎么会不见踪影。
而得孔奚临证实后,大君率先想到的是东华公主。
他手臂一挥,一言不发就大步流星往外,薛东昌自然不敢再多费口舌,抹着冷汗紧随其后,孔奚临也不敢“养伤”,捂着肩膀一路跟随。
搜察东华公府当然要找个借口,于是庆氏余党又被利用,大君府混入意欲报复的刺客,因而他十分“担忧”东华公主也会成为刺客下手的目标。
于此同时,大君以搜捕刺客为名,让属官持西梁王御赐金令调集京都巡卫在整个京城范围内展开搜察——大君府有数名婢女失踪,怀疑是与刺客里应外合,故而大君若干对“倩盼”身份心知肚明之亲信自然得以协助巡卫排察可疑者。
一时之间,大京城鸡飞狗跳风声鹤唳,贵族府邸抑或民居商宅皆不能幸免。
当然,东华公主可以拒绝大君的“关心”展开自察,不过她并没有行使这一权力,表现得十分配合,任由大君亲自参与几乎将公主府掘地三尺。
安瑾很理解,很和气,表示她完全没有怨言,甚至对大君的尽职尽责深表感激。
这让明知安瑾是在装模作样的大君殿下有火无处发泄,于是严重失职的薛东昌越发胆颤心惊。
自然,大君一无所获。
然后他又亲自去关怀了晨微姑娘,这回甚至不需要另找借口。
不过大君不可能声称卫冉与刺客勾结,他还没有丧失理智,卫冉若是罪人,荐他入府的薛国相势必首当其冲,而一旦牵连卫曦,金元也会卷入,西梁王不会眼看着他这般闹腾,再者大君怀疑卫冉兄妹是庆氏残党的理由也站不住脚,他又总不可能说这两人出身宁海卫家,是楚王虞沨安排的佃作,把楚王妃从他的大君府救走。
卫曦表示她对大君突然的“关怀”受宠若惊,难掩诧异,这又让大君十分疑惑,说到底,卫曦早在数载之前就“扎根”西梁,大君实在不能笃定她是虞沨的暗人,倘若当真与她有关,那么这时她应当也会不知所踪,金元往常就允许卫曦去市坊行医,救助平民,她多的是借口在事发前远离大京而不受任何怀疑。
但是大君虽不能将安瑾与卫曦羁押,不过他足有能力对两人严密盯防,不让她们有与虞沨接触的机会,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转移旖景。
旖景在哪?
这时,她与夏柯、卫冉已经被金元公主迎至府邸。
从大君府脱身只是计划的第一步,关键是必须从大京城脱身,才有可能混出边关,经铜岭关归国。
虞沨早有预料大君会用搜捕刺客的借口戒严京城,甚至会暂时禁止商贾百姓出入京都。
不过大君不可能关闭边防,禁止两国取得合法行令的民众通行,与铜岭关相对的西梁边关并不仅仅针对大京开放,原则上说,只要旖景能从大京脱身,就有可能出关。
有关两国邦交,别说虞灏西这时还只是大君,就算他已经成了西梁国君,也不可能轻易下令关闭边防,禁止大隆与西梁国民的友好往来,而这时的他,甚至无权在边关安插严防——因为大君府只是失了场火,没有伤亡,事情并没严重到如此地步。
当然大君可以声称“倩盼”被刺客所掳,故而恳请西梁王下令边防警备,但是,西梁王未必会同意,说不定巴不得“倩盼”不知所踪,为了区区侍妾闹得边防不宁两国紧张的事实在太过离奇。
还有一点,大君气急败坏之余竟然还能想到,倘若旖景这回得以脱身,返回大隆,他这头散布“倩盼”被掳,而楚州立即就有王妃脱险归来的消息,也许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就算没有实据,也会让旖景将来面临险恶。
他会竭尽所能找回她,但是万一失败,却不愿看她被人逼害。
现在的虞灏西,竟然害怕被苏旖景恨之入骨。
而虞沨率领的使臣团势必是大君密切关注的焦点。
大君以为旖景不可能避人耳目暗潜国驿,被虞沨堂而皇之在他眼皮底下“偷渡”出关。
在他的严密盯防下也的确没有可能。
不过当初大君也以为旖景万万不可能从府邸脱身,结果偏偏出人意料。
这个谜局,注定会让大君深陷其中。
大君府的密道修筑得十分复杂,也并不仅止一个出口,而其中之一,却是与金元公主府联通,是以,旖景完全不用在市坊抛头露面,就能安然抵达目的地。
当然,金元不可能将关系重要的密道图提供给别国人士,她是亲自候在密道中,带领旖景在那庞大的谜宫里兜转了好一阵,才总算抵达公主府。
旖景这时正与金元在一处僻静的跨院对话。
这里也正是密道所在之处。
奉令在这段时间贴身护卫旖景的卫冉自然寸步不离。
他听见王妃直言不讳刚才那场险情,告诉金元,因为逼于无奈,她向孔奚临坦言是得公主相助。
卫冉其实不无忧虑,担心金元会责怪旖景食言,毕竟接下来他们暂时还需要公主掩护,才能躲过大君地毯式的疯狂搜索。
但他很快就放心了,因为金元的确通情达理:“突生意外,王妃倘若不能随机应变,金元之行已经被表哥察知,孔执事既然能自愿放王妃脱身,就决不可能暴露实情。”
旖景很真诚的表达了对金元的感激之情:“得以脱身,实为公主鼎力相助之恩,于我而言,无疑救命之恩。”
但接下来,旖景又提出恳求,这也是让卫冉刚才一直震惊疑惑的事。
旖景坦言她被大君掳来西梁时已有身孕,于旧岁冬月产下一女,却在行计之前被大君带往密苑以为要胁。
这事无疑让金元大感意外,愣怔了长长一刻才问:“即使如此,王妃也无半分犹豫,坚持要离开西梁?”
“若我放弃这个机会,也许再无良机,非但不能带着小女与家人团聚,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祸患,而只有我先行脱身,才能以图后计,筹谋救回小女。”
卫冉十分惊讶于王妃的冷静。
“公主,我若脱身,即可恢复身份,大君再不能奈何,即使扣留小女也无任何作用,但这时不宜横生变故,故而恳请公主暂时隐瞒此事,莫让外子知情。”旖景有九成把握,虞灏西不会坦言晓晓的存在,他应当明白,既然她决意脱身,那么就不会再因为他用晓晓威胁而再返禁苑。
但大君短时之内应当还会执迷不放,不可能心甘情愿将晓晓交还,他也不可能用晓晓威胁虞沨,因为虞沨势必不会相信,这事除非旖景亲口承认,但这时旖景并没有与虞沨接触的机会。
那人不见自己现身,应当不会与虞沨摊牌。
救晓晓脱困一事只能待旖景返回大隆,恢复她楚王妃的身份之后再从长计议,即使虞沨现在知情,也不会有任何办法。
当然,想要解救晓晓,必须依靠金元公主等人的帮助。
“表哥对贤伉俪造成的困扰,金元深感歉意,王妃放心,金元势必竭力相助,还望王妃切莫因而记恨。”金元反而显得有些心虚,有些讪然地说道。
旖景起身一礼:“殿下对我母女之恩,实难报答,公主放心,我母女若能平安归返,只愿此生再不与大君有任何纠葛。”言下之意,就是不会因为这段私怨,进行任何报复之行。
“也许会让王妃为难,但金元实有一请,希望王妃与王爷能宽限时日,金元但愿能劝服表哥悔悟,主动送返令爱。”金元是不想看着楚王夫妇与大君的梁子越结越深,希望能把这事消弥无形。
旖景尽管认为这个美好愿望微乎其微,但也不想反驳金元,再者,她虽经冷静衡量,判断那人不至加害晓晓,但联想到那人的恣意枉为实在不能安心,实际上也有打算,倘若虞灏西真用晓晓安危要胁她现身,希望金元能加以干涉。
“我也希望是这样的结果。”旖景说道:“倘若大君行威胁事,还望公主先与安瑾商议并加以劝阻,就算他摁捺不动,将来公主要行劝导之事,也可推说是从安瑾处得知,受安瑾之托行事。”
这是要将金元择清,不让她被大君怀疑。
如此一来,就算金元明劝不能成功,还有孔奚临这着暗棋。
正商议时,却忽有金元亲信的白衣侍女入内禀报,大君驾临!
“为防万一,委屈王妃于密道暂避。”金元似乎也早料到大君会有此行,毕竟卫冉已经暴露,而卫曦却是公主府的良医正。
旖景有些过意不去:“因我之故,实让公主诸多为难。”
“王妃宽心,楚王已有计划,会洗清我之嫌疑,再者表哥这时虽有疑心,也是因为晨微姑娘之故,并不知此处与大君府有密道相通,此行原为必然,当他没有发现蹊跷,应当也会释疑。”金元不以为意。
旖景又是深深一礼,再无多话。
这一夜的大京城彻夜不宁。
而紧邻宫城的国驿馆内,虞沨自然不曾安歇,他这时正在独解一盘残局。
以他预料,当大君殿下折腾半宿却毫无头绪时,势必会气急败坏地再度来访,以期从他这里寻到破绽追察旖景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