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懒得理论,仍当江氏透明,只与黄氏寒喧,坐了一阵儿,雪姨娘就端着药送了进来。
江氏的计谋被黄氏否定,这会子也没注意雪姨娘,只拿眼睛时不时地剜旖景,一副刻薄的模样。
旖景见雪姨娘端药进来,心里却是一动——父亲这段时日宠着姨娘她是知道的,想来黄氏心里应当会郁烦,就算表面还得维持贤惠,也不至于这么放心就把汤药的事交给姨娘,其中难道有什么阴谋?
正琢磨着,就听雪姨娘轻言细语地说道:“药已经放得温了,还请夫人服用。”正要交给蓝嬷嬷,哪知手上一抖,一碗药就砸在了地上,溅得满裙角的汤汁。
故意的!
在场中人心里明亮,黄氏眉心一丝戾气飞快掠过,闭目掩饰着眼睛里的复杂情绪——这贱婢是真这么机警?抑或瞧着旖景在这儿,有心挑事。
旖景垂眸看着立即双膝跪地,颤抖着身子请罚的雪姨娘,不动声色地扭头看向窗外,是个聪明人,晓得怎么规避风险,瞧着吧,也不是一昧跋扈猖狂的,还知道规矩,要论来黄氏也不会在意这么一个姨娘,她的心结就在于霁雪是父亲属意——秋月与夏柯在国公府发展了不少耳目,雪姨娘的“荣升”旖景一早就有耳闻,不需过多打探,就知黄氏再怎么贤良也不会主动提拔崔氏身边的亲信,并且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直接从丫鬟“荣升”姨娘,一定是父亲的主意。
蓝嬷嬷被这从天而降的“机会”怔得恍一恍神,连裙子上染了药汤也没察觉,待回过神来正欲怒斥,便见雪姨娘已经声声“有罪”,叩首不起,到底是当着旖景的面儿,蓝嬷嬷一时竟不知怎么发作了。
还是江氏彪悍惯了,她才不会往深入想,一心以为是妖蹄子有意挑衅,柳眉一竖,食指一出:“作死的贱婢,故意砸了夫人的药,就该拖出去打死。”又别有深意地看着旖景:“五丫头,这么处置不为过吧。”——只要这白眼狼开口求情,就是站在贱妾一边陷害嫡母,往外一张扬,还不让她名声扫地,就算世子妃又如何,这世间还有礼法二字呢。
“这是夫人院儿里的事儿,我怎么能插手,夫人是主母,自会处置姨娘。”旖景哪儿会这么容易上当,轻轻巧巧就把球让给了黄氏,心下却觉得好笑,别说黄氏“贤良”,就算是个妒妇,这会瞧见雪姨娘正当宠爱,也不会就借着这么一桩琐碎事兴风作浪,惹得父亲更为厌恶。
江氏冷笑一声:“夫人若是依矩处置了这贱婢,岂不让国公爷怪罪,五丫头若真是个孝顺的,可得替夫人作主,莫让国公爷宠妾灭妻。”
话说到这个地步,旖景脸上自然沉肃下来,站了起身:“二舅母这是何意?父亲一贯尊重夫人,最重规矩的一人,如何当得这个罪名?”又问闭目养神,似乎伤心过度的黄氏:“夫人,二舅母无端指责父亲,难道是因夫人真受了父亲的委屈?”
显然,是要把黄氏牵涉进来,这也是应当,江氏有这种想法,还不是因为黄氏的意会,怎容她坐壁上观。
“国公爷当然不会如此,二嫂,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不会如此?那怎么不顾你的意思,提拔了崔氏那个贱婢的丫鬟,崔氏是个什么东西,更何况……”
“二舅母,崔姨娘是母亲当年作主抬的妾室,历来谨小慎微,并无错责之处,眼下也已经不在世上,就算她身份低微,可死者为大,再者她始终都是国公府的姨娘,夫人若责,自是应当,二舅母还当留心言辞才是。”旖景缓缓扫了江氏一眼,又对黄氏说道:“夫人,难道雪姨娘不是受了夫人许可,才抬的妾室?”
黄氏见江氏被旖景激得怒火中烧,连忙一把握了她的手,紧紧拽着,尽量和缓着语气:“景丫头,你二舅母就是话赶话说得急了,你别恼她,雪姨娘当然是我作的主。”连忙息事宁人,先让蓝嬷嬷扶了霁雪起来:“你也不是存心,想来是这些时日累着了才失的手,回去歇着吧。”
江氏哪里甘心,重重一哼:“妹子这般贤惠,在国公府熬了半生,反而还要受一个贱婢的气,太不公道。”
旖景冷冷看了一眼江氏,对蓝嬷嬷说道:“嬷嬷,您是夫人的乳母,一直在和瑞园贴身侍候,定是知道实情的,雪姨娘真有不敬之举?父亲他对夫人真有亏待?倘若如此,为何不回了太夫人,她老人家一惯公正,必不会纵着父亲委屈了夫人。”
黄氏脑子里一阵钝痛,不由把语气沉了几分:“二嫂,我知道你是见我身子不适,一时着急,说话就欠了考虑,快别说了。”又与旖景好一番温言细语地劝慰,这么周旋一番,才总算没把事情闹出和瑞园。
旖景坐了小半个时辰,就告辞而去,人才刚刚走出屋子,江氏就在后头啐了口痰,咬着牙骂道:“贱人生的贱种,将来必不得好死,妹子别把她放在心上。”
黄氏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二嫂也小心些言辞,她原就是个机警的,眼下更会戒备。”
“又能怎样,别看现在显赫,等那位登了位,咱们可当扬眉吐气,景丫头不识好歹,居然不顾那位嫁了楚王世子,国公府与楚王府可算与那位结了梁子,将来没他们好果子吃。”江氏一脸地戾气,仿佛眼下“那位”已经坐上了龙椅,黄陶得了爵位,她也成了公候夫人一般。
“不是还要去表哥府上吗,眼下我不掌中馈,也不好安排放心的车與送你,就怕被国公爷与太夫人察觉。”黄氏又说。
江氏在建宁候府的地位本就微妙,她自是不敢让候府派车张张赫赫地往廖家去,回回都是借口来国公府,先打发了候府车夫回去,到了时辰再来接人,由黄氏安排亲信驾车,不过眼下黄氏不掌中馈,虽亲家夫人要用车,许氏也不会刁难,只不过安排的车夫就不会是黄氏亲信了,若是在节骨眼,再闹出他们与姨娘家人来往的风波,黄氏处境只会越发艰难。
黄氏虽是庶出,可当年她嫁来国公府前,为了双方颜面,名份是记在候府太夫人名下,在族谱上可是嫡女,她若自甘下贱认了姨娘那门外家,必沦为京都名门的笑柄,牵涉两府声誉,送去家庙也不为过了。
所以就算心系廖家与殷家的亲事,也只能是暗示,黄氏是绝不会出头,给殷家任何保证,落下明晃晃的把柄。
自然,江氏要去廖家,也只能“偷偷摸摸”了。
“今日乳母跟着我出门呢,我让她在外头租上一辆车就是,早先吩咐了候府车夫酉正来接,两个时辰足够往返了。”江氏不以为意,果然喊了乳母进来,嘱咐她去外头叫一辆车。
江氏到底是姻亲,出入不需要交待国公府,就算有人问起,随便也能找个借口,诸如临时想起来要去买个物什此类的事。大隆民风开放,一般已婚贵妇们出门儿,只要带着丫鬟婆子,也不会有人在意非得问个去处,江氏身边带着的人也都是她的亲信,自然不怕多嘴漏了行踪。
黄氏听后也不以为意,廖表哥就住在外城,又不是荒郊野外,天子脚下治安还是能够信任的,哪知江氏这么一去,直到酉正建宁候府的车夫来接人,依然未归。
黄氏心里着急,却也没有往坏处想,只交待了蓝嬷嬷跟着回候府一趟,声称她留了江氏在国公府逗留一晚,只悄悄地知会黄陶,让他去廖家问问清楚。
哪知次日清早,黄陶打发了婆子再来国公府,却说江氏昨日申初就离开了廖家,表嫂亲自送她上的车,就此音讯全无!
黄氏这才心急如焚——大隆民风就算开放,妇人无故夜不归宿,张扬开来清白也是难保,再兼着候府那边只认江氏留宿国公府的说法,眼下大活人凭空失踪,候府只要过问,不难察明江氏昨日已经从卫国公府出去,若是不找到江氏,可是两头都没法交待!
连忙追问仔细,那婆子也是满面惊惶:“廖太太听说二夫人还得到国公府,也不敢安排與车送,是担心落人耳目,遣了人就在市坊外头又租了辆车,太太生怕怠慢了夫人,还看了看车厢陈设,虽说比不得家里的精致,但也薰着香,里头倒还干净,才放了心,哪知二夫人竟然没了音讯,廖老爷与太太也被唬得不行,找了昨日租车的小厮来问,说是凑巧就在府门外见到一驾,小厮看着那马车倒还干净,车厢也宽敞,价钱也公道……”
显然,江氏落入了圈套,眼下竟是生死未卜。
“二爷不敢张扬,也只能暗暗察找。”婆子回完了话,打道回府,午时黄陶亲自来了一趟,一脸的电闪雷鸣:“乳母和两个丫鬟回来了,据她们说,上车没多久就泛困,没了知觉,醒来时才发现被人丢在处破庙,琴娘却不见踪影,几个好不容易才碰到个行人,问清楚回城的路,不敢贸然回府,好不容易才悄悄通知了我。”
黄氏完全愣怔了。
“我刚刚得到消息,清平庵后山,发现了具尸体。”
黄氏面色苍白,连问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靠着椅子喘气。
“不是琴娘,是我豢养的死士!”黄陶拳头拽得死紧,脸上像蒙了层铁锈:“是有人要为景丫头报仇!”
“难道是国公爷……或者世子……”黄氏越发惊惶,一时竟无睱顾及江氏的死活,只担心她自己的处境。
“上次折了个死士,我也害怕被人察出什么来,这段时日根本没与那两个联络,卫国公与虞沨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察不到蛛丝马迹,眼下一个死在景丫头遇袭之地,一个也失了踪……”黄陶脸色相当难看:“还有谁会为景丫头出气?”
黄氏目瞪口呆,说出来的话都在颤栗:“是那位……”
“只有他才会一早对我戒防,察到我豢养之士!”脖子上青筋暴突,黄陶怒不可竭,豢养死士大不容易,并非仅有财帛就行,他废尽心力才从死牢里救出几个江湖人士,收服为他卖命,近十年的努力,就这么毁于一旦,被人连根拔除。
倘若一如他的推测,江氏无疑是在“那位”手中。
“看来咱们低估了那位对景丫头的执迷。”黄陶眼睛里全是血丝:“他早有警告,让我不能动景丫头……”
“是我的错。”黄氏忍不住低低哭泣,才对黄陶说了宋氏与冬雨的行为:“小谢氏想要虞沨的命,我早知冬雨对虞二郎有妄想,这才答应了宋氏合作,想着利用她们,若真让他们遂了愿……没了楚王府支持,景丫头再不足为惧,她是宗室妇,哪还能改嫁,将来虞洲袭了王位,自是会支持芎儿……哪知宋氏阴谋暴露,她是国公府的人,那位定会洞悉其中关联……怕是以为咱们要毒害景丫头。”
“殿下这是明晃晃地警告!”黄陶更加笃定:“不过这般,琴娘应无性命之虞,殿下还要用我,我并非弃子。”
可是如此一来,就算将来协助三皇子谋得皇位,也不敢再动苏荇兄妹,芎儿怎能继承卫国公的爵位?有旖景在,还有卫国公府为靠,足保建宁候府显赫,他多年隐忍,就是要导致老虔婆及其子孙痛不欲生,旖景是老虔婆的外孙女,眼下却是三皇子的心上人!
苏荇兄妹一定要死,卫国公的爵位只能让媖娘的儿子继承!
黄陶正暗暗发誓,却听外头一叠声地通传,卫国公来了。
当见黄陶,卫国公面沉如水,草草见了礼,直盯黄氏:“是夫人说的?昨晚留了二嫂夜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