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急,卷起黯云如涌遮天蔽日,一道银雳锋利地刺穿天际,在黑山背后,曲折蔓延出有如蛛丝的光影,瞬间碎裂那一片黯晦阴云,又只是一个仓促,闷沉的雷声随之滚滚,渐近,轰然炸响在青瓦之上。
满庭青竹柯枝乱打,天地间转瞬一片苍茫。
暴雨如瀑,贯透了远庆五年的七月。
虽才午后,已如漆夜,室内案侧的青铜灯架,防风罩内模糊的光影,落在男子沉竣的面容。
他闭目仰靠榻椅,似乎在风急雨狂里安睡。
淡青色的氅袖低垂,被隔窗而来的剧风折了一角,露出垂在扶手上清瘦的手腕。
而另一只微举的手,食指尚且随着雨声喧嚣的节奏,轻敲眉心。
原来并没有睡意,只是闭目沉思。
这一日,是虞沨刚刚得知两县水患“悄然”发生。
事情从月初之时,第一场暴雨突袭,得知孟高身陷死狱之后,似乎已经朝向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不可否认,当初让孟高前往郫南为主薄,的确是意在乔寄众。
孟高自负极盛,本身才能如何尚不可考,但一番直斥官场污晦,吏员朝臣大多随波逐流的言论,却是切中了关健之处,可虞沨之所以荐他入仕,考察磨砺是一方面,尤其将人安排在当年受灾极重的郫南,更重要的一点,还是为了争取孟高的业师乔寄众。
前世并州水患,随着疠疫暴发才被捅到天子案前,实际发生于何时虞沨并不知详细,但其中一定有人隐瞒灾情。
若依前事,当灾情抵京,五县县令便会因隐瞒灾情获罪。
依虞沨以为,五县县令并无隐瞒不报的动机,这事如同锦中藏锥,穿透不过时间问题,瞒,是瞒不住的,而一旦灾情公布,造成数万人无辜丧命,五县长吏定是首当其冲,他们又岂不明白在劫难逃?
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让工部水利官员晦莫如深,才让心怀叵测之人隐瞒并州灾情?
这一场灾难的获利者,哪里可能仅仅只是并州城的药商?
让孟高往郫南,不出所料的话,他会被牵涉进这场事端,刚直易折的秉性,不谙官道的天真,会让他尝到“出师未捷”的挫折。
而只有察明引发水患的真相,才能还无辜吏员清白。
乔寄众重义,极为护短,得知孟高身陷污狱,绝不会袖手旁观,虞沨是寄希望于他擅长的水利知识,察明引发水患的真正原因,根除隐忧,才能还五县百姓的一个安居乐业的家园。当然,还有重要的一点,便是将那些枉顾苍生的朝中驻虫“捕捉”于光天化日,惩以国法。
孟高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人命案,据察,罪名竟然是奸杀民女……
此事必然是污篾陷害,孟高这个区区九品主薄,在短短两月之间,难道就得罪了什么权贵,遭至死祸?可当地的天察卫竟然不能摸透其中隐情,不过他被押州府时,郫南水患未发,因与瞒灾之事无关。
撇开这点,虞沨获悉,并州知州施德与金相书信来往频密,尤其是六月中旬之后,甚至遣来亲信慕僚与金相密商,无奈金相行事谨慎,相府里的眼线并不能探知实情。
当年金相一党据理力争,声称商贾也为大隆百姓,不可为灾民,置药商利益不顾,显然,这场天灾人祸,与金相不无关系,数万百姓丧生,应当是这个奸相一手遮天,牟取重利的造成的惨祸。
一念及此,虞沨轻敲眉心的指尖略悬。
他拿不准当地勋贵牵涉多少,可借此一事,假若能寻得金相罪证,便能予他重击。
无论是虞沨有心结交,还是天子假意垂青,都是为了让金相继续“狂妄自大”,尚不察觉勋贵们已经有分崩离心之势,同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金相狡诈,虞沨不望能深获此人“信任”,骗他将实情全盘托出,但华北诸多勋贵,不乏与楚王府有旧情牵连者,或者能被一系列假象“蒙蔽”,松懈防心,误以为虞沨会助金相“脱困”,于此,便有抽丝剥茧,使真相水落实出的机会,原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可孟高遇祸,兼着得知水患原来这时已经发生,并且果然有人隐灾不报之后,虞沨的决意,这时徒生动摇。
等到八月,说不定孟高已经死于冤狱。
这人毕竟是因他才陷险境,即使有时为了大局,牺牲无辜虽是势不可免,但不到万不得已,虞沨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可若这时插手,救孟高脱险,极有可能打草惊蛇。
虞沨认为,孟高应是发现了什么蹊跷,以他的刚直不阿,定然与人发生冲突,软硬不吃,才引祸上身。
到底是有常山伯的颜面,兼着郑乃宁遇刺案才引来这么大场风波,孟高才没被直接杀人灭口。
偏偏孟高的事还没查出线索,虞沨难下决断之际,竟又得知了两县水患。
这与前世的情形颇有些不同,遭灾的仅是郫南、汤县两地,虽田园冲毁,百姓连留失所,伤亡却是不多,但与前世相同的是,有人隐报灾情,若两地县令无辜,瞒灾之人……
虞沨食指轻动,又轻轻敲击眉心。
大隆臣子上书之奏章简单来说,分为奏事与策论两类,地方官员上陈灾情、祸乱一类奏事与弹劾一类又有不同,地方长官如知州、知府方才有弹劾朝官、同僚的资格,这一类奏章火折密封,由通政司直达圣案,唯天子外旁人无权看阅,还有一类,为圣上亲信臣僚,无关品级,都有上密折的权力。
不过郫南、汤县禀奏灾情之章文自不属“密折”一类。
据律,两县县令当灾情发生,应立即上书奏事,同时遣属下官将灾情通报上级州府。
而地方奏事章抵达京都,先由通政司官员阅后,送往中书省政事堂,若非重要政务,属两相职权之内常务,左右二相参阅后可商议处置,再将奏章呈抵圣案,但凡有禀奏灾情之奏章,两相应即时上呈天子,为“危重首要”一类。
眼下天子并未获奏,无非出于两种缘由。
要么是两县县令瞒报灾情,要么是丞相或者通政司隐匿奏章。
两县县令倘若并无枉法瞒报之行,那隐瞒灾情者便是并州知州与两相、通政司。
知州施德是金相党羽,唯金相之命是丛。
可是金、秦二相势同水火,在通政司各有亲信属官,对地方奏事章的监管极尽用心,再者根据程序,各地奏事章送抵通政司,得由两名知事共同分类上呈,录以来处数量备察,也起着彼此监督之用,而负责掌发上下文移的两名知事,分别是金、秦二相亲信,假若中书省要隐瞒奏章,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两相携手私昧。
虞沨以为,郫南、汤县县令并无隐瞒灾情的胆量与动机,两人出身寒门,既非勋贵又非世家,更不曾结交权贵,身后无靠,也不能从此事件得任何利益,何故为这必死无疑之事?
那么,难道是金、秦二相联手?
这更让人匪夷所思。
指尖终是摁紧了眉心,虞沨缓缓睁眼。
眼角纤长,眸中幽遂。
让他难以定夺的关健,还并非这些难解的疑惑。
疟疾八月才暴发,可是眼下,水患已然发生,最关健之处在于——仅仅是两县遭灾,损失并非惨重,可以推断地是,当年有人隐瞒灾情,而接下来的连番暴雨,再引水患,祸及五县,最终致使疟疾暴发,数万人死于病痛!
他原本没想到水患分为先后,轻而后重。
假若这时将两县遭灾一事禀明圣上,掌握先机,查出引发水灾的原因,防范于未然,故然能避免灾难发生,但是,当年真相再也难以察明,避免了五县毁于水灾,疟疾之祸也不会再发生,金相更不能串通勋贵,借着灾情牟利,就算“瞒灾”一事直指金榕中,他也不难推出个顶罪背祸之人。
难以给金相予重创,这些时日来的一番安排筹谋,就成了白废心机。
可若是置之不顾,任由事情按照原先的轨迹……
这关系到数万无辜百姓的生死!万一有个差池,挽救不得……
若是这场水灾像他原本以为,起初就是来势汹汹,无法避免,当然只能依照计划,待疟疾初发之时再介入,可上天分明有了预警,而且他作为得知险情者,只为打击金相,便将百姓安危置之不顾,袖手旁观……
又与金榕中何异?
虞沨渐渐收紧指掌,握拳于案。
烛火微晃间,窗外雨势依然如晦。
雷声隐隐,突然炸响青瓦之上。
虞沨起身,眉心蹙紧。
就算所有的计划会因此生乱,就算只能暂时放任金榕中狂妄于朝……
他已经有了决断!
当禀明圣上,严防并州水患,务必在更大的天灾来临之前,察明何故百年未遭水患之地,会因这场暴雨遭灾,至于得知灾情的借口——现成就有一个,为了分化华北等地勋贵与金相之势,他早安排了天察卫暗中收集情报,不想便知道了两县水患一事。
并州与锦阳隔着燕南直隶诸州,但快马驿传只需两日,水患发生已有五日,朝廷尚未得到奏报,反而是天察卫的密报先抵!
足以让圣上引以为重了。
“备车,我要立即入宫!”虞沨沉沉一声嘱咐,让书房外正靠着门廊,咪眼数着闪电划空次数的灰渡愕然。
“世子,眼下雷雨交加……”
眼见着虞沨已经沿着转廊往外,灰渡深吸了口气,提起油衣披肩,冲入苍茫之中。
但楚王世子的车驾才刚刚出了祟正坊……
“转回去,先去卫国公府。”
虞沨之令,再度让灰渡满腹孤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