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1895年1月30日,山东半岛,摩天岭炮台,枪炮声喊杀声响成一片。
王士珍手持一支土乃德单发步枪,跟随一直一千人的清军,从摩天岭炮台上冲杀下来,他们的身前,还有一支三百人的清军骑兵,挥舞战刀,耀武扬威冲向布设在江家口高地的日军阵地。
5天前,日本人在荣城湾发起登陆作战,为了保留灯塔,日军没有炮击成山角灯塔,这让王士珍和那个睡眼惺忪的哨兵捡了一条命。
两个人目瞪口呆地见证了落凤岗村的毁灭,也见证了亚洲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登陆作战。然后,向着荣城方向落荒而逃。
随后,他们又亲眼见证了大清国的军队最大规模的溃败。
从荣城湾到荣城县城,清军部署了数万军队,然而,在日军排山倒海的攻击中,这些军队如同一座千孔百疮的大堤,顷刻间土崩瓦解。
从荣城湾的成山角到荣城县城,清军几乎没有做过任何认真的抵抗,几乎所有的部队远远地看见日军的太阳旗,士兵们就扔下武器,放弃阵地,四散而去,长官们约束不住,只得跟随溃兵,一路奔逃。
王士珍先是逃到了田家庄,他知道那里有两个营的清军,统领还是他的老乡,王士珍打算加入这支清军,与日军作战,可是,还没等他找到这支部队的统领,日军还在二十里开外,田家庄的清军就崩溃了。
王士珍无奈,只得跟着溃兵逃向荣城,结果也一样,荣城的清军弃城而逃。
王士珍随败兵一路向西,终于在距离威海卫只有五里地的摩天岭炮台下,停止了奔逃。
这里已经是威海卫的外围,距离海湾不远了,再逃就只能下海了。
驻守摩天岭炮台的,是隶属于威海卫陆军防卫统领戴宗骞的绥字营。
绥字军的名声不好,就在十几天前,大战前夕,这支部队还在闹饷,结果戴宗骞枪毙了十几个领头的士兵,才把这场兵变弹压下去。王士珍本不不愿意加入这支部队,但是,到了摩天岭,王士珍身不由己,上峰下达了死命令,谁要是胆敢退过摩天岭,一概就地处决!
摩天岭炮台西北方向,就是威海卫军港,这是威海卫最后一道防线,丢了摩天岭,北洋水师就等着做俘虏了!
就这样,王士珍和奔逃而来的清军溃兵们一起,被编入了绥字营,他依旧被任命为哨长,带着一支一百多人的哨队。
当然,这支哨队全都是败兵,个个都是惊弓之鸟,远远见到日军的太阳旗,腿肚子都发抖。
王士珍带着这队毫无斗志的败兵,心头沮丧,可毕竟停止了败退,终于能和日本人像模像样打上一仗了。
头顶上,尖锐的蜂鸣声划过天空,在远处的雪地上发出一阵阵轰鸣,那是摩天岭炮台上的重炮在向日军据守的阵地轰击。
然而,遗憾的是,也不知是因为大炮的射程问题还是准据问题,清军的炮弹绝大部分都落到了江家口高地的后方,伤敌微乎其微。
不过,比起以往清军的战斗,尤其是比起几天前的成山角战斗,清军在这场战斗中,表现得还像是一支军队。
这一次,清军步兵、骑兵和炮兵有了一次像模像样的协同,至少在战斗打响的初期,火炮和步骑兵的配合,还是中规中矩,摩天岭上的重炮进行了一刻钟的火力准备,尽管准头不行,但荡起的烟尘,总算是给步骑兵提供了掩护,更重要的是,给步骑兵壮了胆。
在炮火的鼓舞下,清军步兵先行,骑兵在后,冲下了摩天岭。
身后,响起了锣鼓声。
这是戴宗骞专门化了高价从济南招募的一支威风锣鼓队,据说这支锣鼓队拿的饷银,比一个哨长还高。
锣鼓声中,士兵们发起了冲锋的呐喊。
骑兵很快冲过了步兵,把步兵远远甩在身后,王士珍心头一阵沮丧。
刚才,炮火与步骑兵脱节了,现在,骑兵与步兵又脱节了。
原本井然有序的冲锋队形,刚刚开始才几分钟,就散乱开来。
不过,这也在王士珍的预料之中。
大清国军队缺乏训练,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不能指望他们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令人欣慰的是,这支部队的士气还行。
前有炮弹后有锣鼓,士兵们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呐喊着向前冲锋,竟然没有一个停下来,更没有人退却。
这是大清国的士兵们第一次向日军展开了反击。
威海卫守军的训练水平没有在一夜之间提升,但是他们的士气在一夜之间发生了聚变。
士气的来源,不是大炮也不是锣鼓,而是旅顺!
就在今天早上,一个小道消息传到了威海卫。
——周宪章率章军攻占了旅顺,切断了日军的后路!
这个消息被官方宣布为谣言,因为,与此同时,朝廷宣布章军为叛军的正式训令,也传达到了威海卫。
朝廷的训令是,章军与日军在朝鲜临津江相互勾结,已经沦为不折不扣的叛军,直隶提督叶志超奉命入朝剿除叛逆,大军所向披靡,叛军土崩瓦解。
朝廷要求各地守军,以章军为戒,恪守值守,精忠报国,与日军战斗到底。
令朝廷尴尬的是,整个威海卫已经山东战场,都流传着这样一个小道消息——周宪章率章军攻占了旅顺,干掉了精锐的第一师团师团长山地元治。
各地长官奉命避谣,要求官兵和百姓不信谣不传谣,传谣者,一概就地正法!
然而,这个谣言还是迅速传遍了整个威海卫。
更加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个谣言极大地提升了山东战场清军的士气。
在这个谣言的鼓舞下,清军真的开始恪尽职守精忠报国了,清军停止了败退,开始在日军进攻的方向上,布设阵地,甚至,有部队主动发起反攻。
将校们也明白这个谣言的巨大威力,他们无视朝廷避谣的命令,任凭士兵们传播谣言。
清军整个山东战场的士气,甚至可以说,整个山东战场的防线,都是被这个“谣言”所支撑着!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在对日战争中,章军成了整个大清国军队的主心骨,而朝廷,却向浴血奋战的章军挥动起屠刀!
这不是战争,而是政治。
在大清国,政治高于一切,而政治的核心不是国家利益,更不是百姓的利益,而是太后老佛爷的利益!
王士珍只是一名低级军官,他搞不懂政治,他也没有时间去考虑,朝廷对章军的讨伐与章军在旅顺所取得的胜利,这两者之间久经是一种什么关系。
做为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军官,王士珍只关心眼前的战局。
摩天岭炮台丢不得!摩天岭的背后,就是威海卫!
和大多数军官一样,王士珍对这个谣言将信将疑,同时,他感到欣慰,因为有这样一个“谣言”,清军终于停止了溃败,他和他的部下终于可以在摩天岭布成阵势,向日军发起反攻。
“谣言”来得正是时候!
绥字营整顿队伍,向日军阵地发起了步、骑、炮协同反击。
摩天岭炮台上的大炮发出阵阵轰鸣,激荡的硝烟中,清军骑兵冲到了距离江家口高地将近四百米的地方。
而王士珍所在的步兵集团,与骑兵拉开了将近两百米的距离。
“妈的,跑那么快干什么!”王士珍恨恨地骂道。
身后,一个兵丁抱着一杆毛瑟枪,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道:“哨爷,他们骑着马,当然跑得快了!”
王士珍回头一看,说话的,是那个在成山角灯塔上被他一巴掌打醒的哨兵。
王士珍从成山角灯塔一路奔逃,这个呆头呆脑的哨兵始终跟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这家伙长着一双三角眼,脸型精瘦,相貌猥琐,一副贼样,王士珍很是瞧不起他,很不情愿与他为伍。
王士珍斜了一眼这个哨兵,斥道:“妈的,你小子老跟着我干吗!”
“哨爷,您看您说的,小的是您的部下,不跟着您跟着谁?”那哨兵腆着脸皮说道:“哨爷,小的认准了,您是个将才,跟着您,小的能活命,换了别的将官,小的真不敢跟着他跑。”
整个落凤岗村八百兵丁,活下来的就他们两个,说起来,也是缘分,这家伙虽然猥琐,可嘴巴能说也能来事,一路上左一个“哨爷”右一个“哨爷”喊得挺甜,王士珍也不忍心赶他走。
“算了算了!”王士珍喝道:“这么多天,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哨兵慌忙说道:“小的名叫孙殿英,河南人,原本做些小本生意,前段日子,在济南折了本钱,没法回乡,刚巧遇上巡抚大人招兵,小人想,反正都是丧家犬了,到了战场上,兴许还能混出个名堂来,就报了名。”
正说着,忽听前方一阵轰鸣,无数炮弹落在了冲锋的骑兵队里,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战马的嘶鸣和炮弹的轰鸣,震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