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廷干看了看窗外,迷雾朦朦之中的大海,波涛汹涌。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康纳狄格州阳光明媚的草原,草原上,有一座小木屋,麦连太太坐在屋门前的橡树下,向他微笑着招手。
“美国政府,是一个民治民享民有的政府!”蔡廷干缓缓说道:“而大清国的朝廷,是皇帝的朝廷!”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刘步蟾喃喃问道。
“一个民治民享民有的政府,是百姓的政府,每一个公民都是这个政府的一分子,民众的权力和义务,构成了政府的权力和义务,民众的利益,构成了政府的利益!”
“那么,大清国的朝廷呢?”
“那只是皇帝一个人的权力和义务,皇帝一个人的利益,或者,最多,也就是皇亲贵族的朝廷,大清国的朝廷,与平民百姓无关,甚至,与达官贵人无关。这个朝廷,不能代表臣民的利益,也不能保护臣民的利益,甚至,它是在剥夺臣民的利益,以维护少数人的奢靡和浮华!”蔡廷干一口气,把郁积在内心多年的思想,一股脑吐了出来。
自从回到大清国,这么多年来,蔡廷干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这种思想,他知道,这种思想,不仅朝廷不能容忍,大清国的平民百姓也不会认可!这是一个有着三千年君主专制的过度,皇帝思想渗透到了这个民族的每一个细胞中,这个民族不能想像,一个没有皇帝的政府,是一个什么样的政府。
然而,今天,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海峡中,蔡廷干当着北洋水师的二号人物刘步蟾,肆无忌惮地吐露出了心声。
蔡廷干知道,这些话如果不说,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4艘鱼雷艇向旅顺港发起进攻,这是一次自杀性进攻。
他和他的士兵们选择了自杀,刘步蟾和他一样,也选择了自杀。
就凭这一点,他愿意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蔡廷干说完,挑衅地瞪着刘步蟾,这个大清国的二品武官,或许会被他这一番无君无父的话气得七窍生烟。
然而,刘步蟾声音依旧平缓,夹杂着咳嗽声:“蔡管带,你把你的思想都说出来了,你大概是以为,此去旅顺,是有去无返了?”
蔡廷干摇头苦笑:“刘大人,您应该知道,以鱼雷艇的攻击力和防卫能力,能有多大胜算。”
刘步蟾点点头:“你说的不错。鱼雷艇不能与日军的巡洋舰相抗衡,更不能与旅顺炮台的岸炮相抗衡,不过,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蔡廷干一惊:“刘大人,莫非定远舰也来了?”
刘步蟾摇头:“如果定远舰来了,我会在你福龙号上寄人篱下吗?”
蔡廷干摇头苦笑:“刘大人言重了,福龙号也是你的部下。我们的合作者是谁?”
“周宪章!”刘步蟾说道
“周宪章?章军?”蔡廷干大吃一惊:“他们不是在朝鲜吗?”
刘步蟾说道:“昨天白天,章军派来密使。周宪章亲率一支两千人的部队,秘密渡过鸭绿江,向辽东挺进,他们的目标是夺回旅顺港!他们将从陆地对旅顺发起进攻,周宪章的希望我能率定远舰协助章军,从海路向旅顺军港发起进攻,两面夹击,攻取旅顺。只是,我的定远舰目标太大,没有办法从丁提督的眼皮子底下开出去,我就想到了你。鱼雷艇的火力虽然远远比不上巡洋舰,但旅顺港是你们的基地,你们熟悉那里的地形,而且,如果周宪章夺取了黄金山炮台,在炮台的掩护下,鱼雷艇可以发挥机动灵活的特点,与日舰周旋。”
蔡廷干点头说道:“如果章军真的能够向旅顺发起陆上进攻,我们在海路截断日军舰船的退路,倒也可行。可是,周宪章真的能到达旅顺吗?我听说,宋庆的部队放弃海城,进驻九连城,就是要阻止章军进入辽东。就算章军突破了鸭绿江防线,从海城到旅顺,全都是日军的天下,他们怎么能突破日军三百公里纵深的防线!”
刘步蟾咳嗽两声,说道:“你的担心有道理,不过,我向你保证,当我们到达旅顺港的时候,章军应该已经攻占了黄金山炮台!”
“那是日军第一师团的指挥部所在地!”蔡廷干惊呼:“这怎么可能!”
刘步蟾压低声音说道:“蔡管带,我还可以告诉你,除了周宪章,还有人盯着旅顺。”
“谁?”
刘步蟾向着西南方向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
蔡廷干大惊:“皇上……”
“不!”刘步蟾说到:“皇上对此事毫不知情!”
刘步蟾的确接到了来自紫禁城的密令,不过,这个密令不是来自皇上,而是来自珍妃。
不过,刘步蟾知道,这话不能说!
太后老佛爷一旦知道了,刘步蟾活不了,珍妃活不了,包括蔡廷干在内的所有鱼雷艇官兵都活不了!
指挥舱外,突然响起观察哨的呼喊:“东北方向发现敌舰!方位45。”
蔡廷干急忙向窗外望去。
海雾之中,远远看见两个隐隐约约的轮廓,距离大约三海里。
“传令,摆开战斗队形!”蔡廷干喝道:“福龙号和左三进攻右手敌舰,左一和左二进攻左手敌舰,注意,各舰必须保持进攻队形,首舰攻击不中,次舰立即跟上,发起第二轮攻击!”
在大东沟海战中,福龙号曾经冲破日舰重围,向日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乘坐的“西京丸”发动攻击,在离“西京丸”左舷40米时发射艇首左侧鱼雷管内的鱼雷。如此近的距离,西京丸眼看在劫难逃。然而,正因为距离太近,发射的鱼雷吃水太深,鱼雷竟然从西京丸的龙骨下穿了过去。
本来,鱼雷艇应该编队作战,首舰一击不中,后舰跟上发射鱼雷,然而,在大东沟海战中,福龙号的身后的左一等舰,却在打捞其它受伤战舰落水的水兵,没有跟上及时补射,西京丸侥幸躲过了一劫。
这是蔡廷干永远的痛,今天,他决心不让这个错误再次上演!
……
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站在西京丸的舰首上,闭着眼睛。
他的脑海中,闪现着的是荣城湾。
桦山资纪感到自己是历史的幸运儿。
八月,在大东沟,他乘坐西京丸,亲眼目睹了日本联合舰队击败北洋水师的壮举。
今天早上,他又乘坐西京丸,见证了日军在荣城湾的联合登陆作战。
数十艘大型舰船在荣城湾的海面上依次展开,强大的舰炮吐出火舌,猛烈的炮火覆盖了整个海岸,在震天动地的炮声中,登陆部队乘坐数百艘小艇,冲向海岸。
在桦山资纪眼里,这不是一次进攻,而是一次检阅和展示。
这是大日本帝国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部队,陆军三个师团近六万人,海军包括松岛舰在内的几乎所有舰船,日本明治维新以来创建的国家军队全部精华,集中在这个小小的海湾。他们向全世界呈现出了日本强大的工业能力和组织能力,桦山资纪相信,那些在远处观战的西洋战舰上的官兵们,正在为日本军队的强大而颤粟。
清军的抵抗毫无悬念地土崩瓦解了。
当第二师团的先头部队到达荣城县城的时候,桦山资纪决定返回旅顺港。
荣城湾的战斗仅仅只化了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联合舰队完成了掩护任务,开始向威海卫外海挺进。
在接下来的数天时间内,联合舰队将无事可做,按照计划,第二师团、第三师团和第六师团,将通过荣城县城,向威海卫侧后方发起陆地进攻,决定威海卫战役的决定性战斗,将不会发生在海面上。联合舰队所要做的,是守候在威海卫外海,要么,等待北洋水师狗急跳墙,进行海上拦截,要么,等待陆军攻击威海卫的时候,用舰炮轰击威海卫炮台,为陆军提供火力支援。
桦山资纪他已经亲眼见证了两次伟大的战役,现在,他无事可做。
桦山资纪乘坐的西京丸是一艘民用商船,留在海面上是很是不妥,所以,桦山资纪接受了联合舰队司令官的建议,返回旅顺港,在旅顺稍事停留,便要返回广岛,向大本营复命。
为了保证桦山资纪的安全,联合舰队准备派出一艘巡洋舰为西京丸护航,不过,桦山资纪拒绝了。作为一名军官,他不应该成为军队的累赘,更不应该浪费宝贵的战争资源,大日本帝国的巡洋舰应该在威海卫与敌人作战,而不是替人保驾护航!
何况,渤海已经成了日本联合舰队的内海,桦山资纪也不相信,这个时候,会有敌人的军舰出现在海面上。
海面上的能见度不好,桦山资纪干脆闭上了眼睛,回味着不久前发生在荣城湾的战斗。
身边响起西京丸船长的声音:“部长阁下,前方发现不明身份船只。”
桦山资纪没有睁开眼睛,而是懒洋洋地说到:“应该又是一艘迷航的运兵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