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仁对货币、金融的了解极为有限,与杨嗣昌的交流只能嘎然而止。
杨嗣昌、杨一仁非技术小吏,所长皆在于总揽全局。因此,对钱钞认识上达成了哪些共识,杨嗣昌和杨一仁并不看重,双方唯一在意的是,此次交流所蕴含的政治涵义。
杨一仁率先向杨嗣昌通报荆州欲采用金银复合本位制,表现出建立沟通渠道的诚意。杨嗣昌也认为,建立沟通渠道对朝廷有利。毕竟,荆州方面有杨一仁、包哲东在朝,又有无孔不入的情报体系,朝廷的事情瞒不过林纯鸿。而荆州则相对封闭,朝廷很难获悉林纯鸿的确切动向。
建立沟通渠道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扭转这种不利态势。
杨嗣昌、杨一仁迅速达成了意向,至于如何沟通,则没有深谈。末了,杨一仁告知杨嗣昌,近期,钱秉镫将赴京,就金银复合本位制一事进行技术沟通。
此事涉及银票、金票之命运,杨嗣昌当然不敢马虎,令范永斗负责接待钱秉镫。
自朝廷依托范永斗发行银票后,杨嗣昌给了他一个正五品奉议大夫的散介,算是拥有了官身。而钱秉镫虽无官身,却拥有举人功名,又是荆州集团中的高层之一。两相比较之下,范永斗以七十岁高龄,率先向钱秉镫行礼。
两人见礼已毕,钱秉镫向范永斗赠送了八本行知书堂经济学专著,其中就包括钱秉镫的著作《钱钞议》。(注:钱秉镫,字幻光,真实历史上,曾著《钱钞议》,阐述钱钞的本质。)范永斗如获至宝,恭恭敬敬地将年龄仅仅只有他孙子大小的钱秉镫迎入密室。
行家对里手,说起话来自然毫无障碍,两人迅速在诸多方面达成了一致。如:白银贬值,黄金升值人力无法阻挡;大明的现实,单纯采用银本位或金本位,一则不现实,二则风险相当大,很可能给整个大明带来灭顶之灾;最能规避风险的,则是采用金银复合本位制。
但是,在金银兑换比是否浮动上,两人产生了分歧。
“有事实为证:江陵侯将金票升值百分之三,引起了荆州、江南和广州的剧烈动荡,后来不得已之下,又强行将金票贬值,涉及大明根本的钱钞之法,却被荆州弄得形同儿戏,致使民间商家百姓不知所措,多数人损失惨重。与其半年折腾一次,还不如一次到位,长期保持金银兑换比的稳定!”
范永斗似乎没有意识到钱秉镫的年龄,与钱秉镫争得脸红脖子粗,旗帜鲜明地斥责林纯鸿胡乱折腾。
涉及到实务,钱秉镫也丝毫没有尊重老人的意思,尖刻地反驳道:“那范大夫认为兑换比是多少比较合适?”
范永斗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按照范永斗的直觉,他认为金银兑换比的正常值在十五左右,但这仅仅只是直觉,没有任何数据支撑。闲聊时,自然可以随口说出,不必承担什么责任,与钱秉镫这样的专业人士可不能胡言乱语,那是非常丢脸的事。
钱秉镫的问话,直接击中的范永斗的要害,见范永斗沉默,钱秉镫说道:“大明的黄金、白银产量,从海外流入大明的白银、黄金量,根本无法估测,若要长期固定金银兑换比,必然背离现实,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结果,最终还是得调整。所以,金银兑换比得浮动。至于兑换比浮动会带来秩序混乱,这个只是暂时的,慢慢地,商家和百姓就会习惯这点。”
钱秉镫的话虽然无法辩驳,但范永斗总觉得不妥,又不知不妥之处在什么地方。默然半晌,范永斗灵光一闪,问道:“难道以后的兑换比都由荆州来定?”
问完,范永斗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就是废话,范永斗虽不知荆州那边到底储存了多少黄金,但可以估计数量绝对庞大。在荆州拥有大量黄金的情况下,别人就是定了兑换比,又有何用?
果然,钱秉镫笑而不答。
紧接着,两人转入金银复本位制的商谈中。
“崇祯八年以前,黄金的货币作用非常弱。八年以后,黄金才以金票的形式进入流通领域。若采用金银复本位,金银则可以按兑换比自由兑换。但是,目前金票与黄金挂钩,银票与大圆挂钩,金票与银票又互不承认,非得经过大圆进行兑换,这太麻烦了。我认为,若采用金银复合本位,金票和银票完全可以统一起来,作为一套钱钞发行,之间也可以互相兑换,这样会方便许多。”
钱秉镫的话,让范永斗的呼吸骤然变粗,心脏也如打鼓一般,咚咚地几乎跳出胸膛。
若真如钱秉镫所说,荆州和朝廷方面允许金票银票可互相兑换,那么对于银票而言,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银票可以轻易地打入荆州、江南、广州等经济繁荣之地。朝廷可以轻易地得到大笔收入,千万?一亿?
似乎意料到范永斗会激动莫名,钱秉镫停顿下来,给了范永斗冷静的时间。
果然,范永斗稍稍激动片刻,便想到了一些操作上的难处,马上冷静下来,说道:“说起来容易,操作起来非常困难。”
钱秉镫点头道:“的确。目前北京和荆州几乎没什么交往,更谈不上协同一致。若冒然让金票银票互相兑换,则会出现朝廷拼命印制银票,由荆州承受巨大损失的情况,或者荆州拼命印制金票,由北京承受巨大损失。最终的结局必然是金票银票如同废纸,无人敢要。”
范永斗点了点头。迟疑片刻,问道:“幻光先生的意思是双方约定印制额度?”
钱秉镫笑道:“我们暂时不谈如何解决,先把问题摆出来再说。”
“这样也好。”
“还有,金票和银票都有一定的本金率,印制金票银票显然能轻易获取重利。无论是荆州,还是北京,都有尽量多印钱钞的冲动。然而,大明所需要的钱钞总额摆在那里,冒然多印,最终的结果依然是钱钞过多,造成钱钞大幅度贬值的局面。”
这点,范永斗也认同,他思索片刻,总结道:“说来说去就是两个问题,一个是每年需要印制多少,第二个就是北京和荆州各占多少份额。”
钱秉镫笑道:“实质上还有第三个问题,双方约定上述问题后,如何保证对方不破坏约定。”
“这个……”
范永斗只觉得金票和银票互相兑换的前景极其渺茫。荆州和北京,天然就是仇敌,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更别谈互相监督,协作做一些事情。
不过,范永斗见钱秉镫自信满满,狐疑地问道:“难道荆州方面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钱秉镫点头道:“的确,江陵侯打算,与北京合作设立一家机构,负责确定本金率、印制发行金票银票、管理储备金等等。”
范永斗大吃一惊,失声道:“合作?这可能吗?”
钱秉镫道:“事在人为,没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单纯从解决当前混乱的钱钞法而言,这种办法是不是当前最好的办法?”
一句“事在人为”,不由得让范永斗心惊胆颤。荆州要逼朝廷答应这个方案,手段花招多得很,也就是说,围绕着设立这家机构,双方就是爆发大规模冲突,也不是不可能。
钱秉镫接着说道:“荆州的意思是,这个机构成立十一人的管委会,十一人管委会中设置一名总管,任何大的决策,比如调整本金率、调整金银兑换比等,皆由十一人投票决定,一人一票。能进入管委会的个人,必须精通经济学、钱钞法等基础知识,并有三年以上的钱庄工作经验。”
范永斗脸色灰败,按照钱秉镫的说法,恐怕朝廷难以找到一人进入管委会,这样的管委会,还不是林纯鸿说了算?
钱秉镫丝毫不管范永斗的感受,接着说道:“当然这家机构利润必然丰厚,至于金票银票统一后,北京和荆州如何分利润,基本原则就是按照所出本金的多少折算利润。”
钱秉镫拿出一份厚厚的方案,摆在了桌子上,说道:“具体细节,我已经在方案中详细列举,还请范大夫指正。当然,若能得到杨阁老的斧正,那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末了,钱秉镫又加了一句:“江陵侯对这份方案可是非常满意,也充满了期待,希望北京这边不要让江陵侯失望。”
说完,钱秉镫告辞而去,留下了失魂落魄的范永斗。
钱秉镫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林纯鸿将不惜一切代价推动这家机构的设立!
当范永斗将方案呈至陈奇瑜和杨嗣昌面前后,杨嗣昌和陈奇瑜一边看,一边询问范永斗,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方才将方案看完。
看完后,杨嗣昌长叹道:“若真按照方案实行,银票不废而废,朝廷虽能获得远比现在丰厚的利润,却永远失去了钱钞发行权,这点,绝不能答应!”
陈奇瑜的看法与杨嗣昌一致,不过,他考虑到了即将到来的困难局面,问道:“林纯鸿会采用什么方式来逼我们答应?”
杨嗣昌慨然道:“不管什么方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接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