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城市似乎总比北方的城市稳定。无论是南京、杭州,还是扬州、苏州,与或是武昌、汉口,自形成之后,无论神州风云如何变幻,总是顽固地固守着它们的地位,保持着持久的繁容与鼎盛。
这一切,决定于河流。南方的城市,无不位于大江大河之滨,交通的廉价与便利,带来了商业的繁荣。植根于商业的城市总是比政治中心顽强。
同样,北方城市的兴衰,同样也决定于水道。
相比较南方的城市而言,北方城市的历史似乎更为沉重,变迁更为频繁。在北宋年间盛极一时的开封,因汴河泥沙淤积,在元明时期失去了它往昔的光华和荣耀,渐渐暗淡无光。
当然,随着采矿业冶炼业的发展,一些城市迅速崛起,在全国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大冶便是这样的城市。大冶隶属于兴国州,北有铁山,又有白雉山,出铜矿,又东有围炉山,出铁,又西南有铜绿山,产铜。
大冶坐在铜山铁山上,再加上位于长江之滨,想不繁荣都难,自洪武年间开始,常年就有十多万人在此采矿冶炼。采矿业和冶炼业的繁荣,带动了服务业的发展,各种酒家、旅店、赌坊、妓院……应运而生,铁器商人云集于此,将铁材一船船地运出大冶,销往大明各地。
这一切,甚至吸引了瞿式耜。话说瞿式耜辞别林纯鸿后,顺水放船,直至大冶,在大冶长江码头蹲守十天,摸清了一个事实:每隔两日,就有一艘三桅帆船挂着邦泰的旗号,满载铁矿石,逆水而上。
瞿式耜大惊,一艘三桅帆船按四千料算,冶炼出来的粗铁超过两万斤,一年岂不是要将近四百万斤?
也就是说,邦泰每年仅仅从大冶就得到了四百万斤铁,即便如此,整个邦泰依然缺铁缺得厉害。惊叹之余,瞿式耜复又大喜,大冶正好在唐晖的管辖之下,稍稍使点手段,足以卡住邦泰的咽喉。
自以为得计的瞿式耜不再停留,立即起程前往海虞,与钱谦益面商东林大计。
当瞿式耜见到钱谦益之后,不免惊奇万分,他的老师面色红润,浑不似往日灰败心冷之模样,似乎碰到了喜事。钱谦益见瞿式耜张口结舌,微笑着吟诵道:“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此诗清丽别致,一听就知出自女子之手。瞿式耜心神领会,原来钱谦益碰到了红颜知己,难怪会得意如斯。瞿式耜问道:“此诗何人所作?端得如此精致娟秀?”
钱谦益闭着眼睛,似乎还在回味之中,半晌,方回道:“河东君柳如是。”
瞿式耜眼睛几乎瞪成了铜铃,失声道:“居然是名满江南的柳如是?她不是与复社的陈卧子来往密切么?”
钱谦益得意道:“有何关系?为师欣赏的是她的才气。”
瞿式耜整日游走于阴谋与党争之间,素知人心险恶,他打心眼里认为,柳如是接近钱谦益,绝不是仰慕钱谦益的才气,定有所图!但是,瞿式耜又无法向自己的先生点明这一切,只好闷在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盯紧柳如是,查探她的真正目的。
钱谦益兀自兴奋不已,不免向弟子谈起与柳如是的邂逅,“草衣道人你是熟悉的,那日,为师到杭州……”
钱谦益已年过五十,自从革职回籍后,心境一直暗淡悲凉,每日沉静于史学之中,经常至西湖泛舟派遣忧思,疲倦时便落脚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家中。当时恰逢柳如是也客居杭州,是草衣道人门上的常客,那天正巧将一首游湖时即兴作的小诗搁在了草衣道人的客厅里。钱谦益无意中发现了那帧诗笺,诗词大家钱谦益不由得击节称赞,善解人意的草衣道人看在眼中,心领神会,安排三人共同游湖。
第二天,一只画舫载着三个人悠悠荡荡于西子湖上。一见到柳如是,钱谦益立即生出一份怜爱之情,柳如是小巧可人,腹内竟藏着锦绣诗情,着实令人感叹。柳如是毫无拘束之态,谈诗论景,随心所欲。那活泼可爱的神情,使钱谦益暂时忘却了心中的悒郁,感觉自己也变得年轻起来,一时兴起,竟一口气吟了十六首绝句,以表示对伊人的倾慕之情。
听了这段邂逅之后,瞿式耜也不再纠缠此事,当即转换话题,谈起这次荆州之旅,末了,更是对邦泰下了定论:“钱粮足备、兵甲精锐、民心依附,另外,林纯鸿凝聚天地之力,所用机器构思奇特,精巧无比,学生之前闻所未闻,其造船、打造兵甲的能力超强。所以,学生认为,林纯鸿羽毛业已长成,非一时所能应付也。”
钱谦益默然,沉思良久,道:“听你之言,林纯鸿特立独行,当有三忧:擅自开府建衙、私铸银币铜币与私自厘定武将职衔,其他诸如修路、开凿运河、建常平仓、开设工坊均不足虑,不过尽地方官之责也。林纯鸿虽然越俎代庖,也算不上什么大错。”
瞿式耜随同林纯鸿在邦泰境内走了一圈后,看到的稀奇东西太多,只觉得邦泰实力强大,但一直理不出头绪。现在听了钱谦益的总结,突然觉得自己的思路清晰无比,远不是前几日的一团浆糊。
钱谦益虽然欠缺党争经验,但其政治眼光的确不俗,非瞿式耜所能比。
瞿式耜佩服不已,躬身道:“先生一言中的,只要从这三方面入手,当能彻底限制住林纯鸿。用沈文麟和严介和胁迫林纯鸿就范,不仅不会成功,还惹人烦。哎,对付温体仁与对付林纯鸿还真不一样!”
钱谦益笑道:“那是当然。温体仁看似光鲜,失却了圣上的信任后,什么都不是,林纯鸿则不然,无论外人如何评价他,如何诋毁他,他却越来越精神。”
瞿式耜叹服不已,“这次也算让学生找到了他的弱点,整个邦泰看似繁花似锦,实质面临着他们无法破解的困境:缺铁。没有铁,火炮无法铸造、帆船无法下水、精甲无法打造……只要能限制他们的铁矿,林纯鸿的牙齿可谓敲掉了一半!”
钱谦益道:“刚才你不是谈到他们有矿山么?”
瞿式耜笑道:“马连和火烧坪才多大?学生专程到大冶查探一番,如果学生估计不差,林纯鸿一半以上的铁均来源于大冶。可叹大冶那帮混蛋,居然擅自出售矿石与林纯鸿!如今,学生认为,只需要唐巡抚一纸命令,当让林纯鸿乖乖听话!”
钱谦益沉吟不语,陷入沉思中,瞿式耜不敢打扰,垂手侍立。
良久,钱谦益道:“朝廷苦于财计艰难久矣,如果侯尚书能有所建树,对我东林利莫大焉,铸造银币铜币,本是朝廷之责,既然林纯鸿证明,此乃一本万利之事,不妨让侯尚书试试,真要做成此事,当能对林纯鸿有所限制。至于厘定武将职衔一事,这本就是温体仁逼出来的,温体仁为人睚眦必报,就让他去为难吧;开府建衙一事,骇人听闻,天下人迟早会得知,用不着咱们去费心……”
钱谦益叹了口气,“我东林一脉,凋零如斯,哪还能冲锋陷阵?于我有利者,不妨借鉴,需要出大力者,不妨……”
钱谦益止住了话语,似乎有点犹豫不决。瞿式耜按捺不住,连声催问。
最终,钱谦益咬了咬牙:“挑拨离间,坐山观虎斗!”
瞿式耜与钱谦益密谋数日,正准备密信知会户部尚书侯恂时,却接到了林纯鸿在荆州土地赎买消息,更让两人惊奇万分的是,刘梦升居然鸡蛋碰石头,成了人人喊打的反贼。
钱谦益双手推开眼前的书稿,自嘲道:“咱们还谋什么谋啊,林纯鸿自寻死路,倒高看这小子了。”
“这……这林纯鸿居然有此等气魄,敢得罪天下人……”瞿式耜百思不得其解,与林纯鸿多年的交往,使他认识到,林纯鸿绝不是冲动的人,“他到底凭仗着什么呢?”
钱谦益冷笑道:“一介武夫而已,还真想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可笑不自量力!”
“先生,学生斗胆问问圣上的脾性。”林纯鸿给瞿式耜的惊奇太多,直觉告诉他,林纯鸿定然有必胜的把握,有足以凭仗的依据。
钱谦益大奇,经瞿式耜提醒,猛然醒悟,问道:“你想到了林纯鸿上缴的三十万两银子?”
瞿式耜点头道:“正是。目前朝廷穷得叮当响,如果圣上收到了这三十万两银子,圣上当会持何种态度?”
钱谦益对朱由检缺银子的困境印象深刻,第一反应就是朱由检尝到甜头后,会效法林纯鸿,抄家上瘾,细细思之,不免心寒。不过,片刻功夫后,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圣上乃有道明君,虽然性急点,当不会以此为法。”
瞿式耜皱眉道:“姑且不谈圣上会不会借鉴林纯鸿的做法,单论这三十万两银子,就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以圣上的性格,当会下旨褒奖,恐怕侯尚书也会喜不自禁。”
钱谦益猛地站起,拍着额头道:“林纯鸿这小子!居然连圣上也算计了!他凭仗什么,他凭仗的就是圣上的褒奖圣旨!”
“学生也是这么想,林纯鸿想借圣上堵住朝廷诸臣的口!”
钱谦益颓然坐下,叹道:“这厮谋算还真深远!非你我所能及……”钱谦益揉了揉太阳穴,“用起阴谋诡计来,恐怕只有温体仁才能与他一较高下,我东林诸公如何是他的对手?”
瞿式耜道:“这事还未完,纵使朝廷诸臣一时缄口,但土地涉及到天下人立身之本,各地乡绅、官僚岂能善罢甘休?现在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暂时宁静而已!”
钱谦益点头道:“本来想看看温体仁与林纯鸿斗法,哪想到会欣赏到林纯鸿独斗天下人的大戏……哈哈,这是观群狼斗独虎,哈哈,刺激……”
钱谦益脸上一片潮红,比当初见到柳如是后还兴奋。瞿式耜也跟着嘿嘿直笑,“先生,学生认为咱们的最大对手乃温体仁,不若趁林纯鸿拼命挣扎之际,让两人也斗起来,没准林纯鸿恼羞成怒时,狠狠咬温体仁一口。”
钱谦益挥手道:“这样也好,做点事情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给侯尚书的密信赶紧送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