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泪流满面的跪在地上,双手紧紧的扯着卫长嬴的裙裾:“少夫人!少夫人您听婢子说!您听婢子说啊!您会武艺,您会骑术,即使‘赤炎’被阀主他们带走了,可家里还是剩有几匹好马的!您的陪嫁侍卫也没被全部带走,还有琴歌跟艳歌!一会开了城门,最多是帝驾跟贵胄走在前头,这城中百姓必然也会跟在后头趁乱突围!否则慢说百姓不答应,就凭皇室跟贵胄那点儿人,即使轻装简从又哪里逃得过戎人追杀?必然需要合城外逃来分散追兵!”
“让琴歌和艳歌,还有咱们家没走的那些侍卫陪着您,您能出去!能走!真的能走!”
黄氏之前听说只给两位小公子收拾东西、连自家会骑马的少夫人都不带时,就几乎抓狂了。
但因为卫长嬴不想吓着了儿子们,自己平平静静的起身给他们收拾东西、温言把他们哄走……黄氏跟前跟后片刻,冷静一些后也知道,沈宣既然下了这个命令,哪怕卫长嬴去闹也没有用——更何况卫长嬴似乎根本不想闹?
可这并不意味着黄氏就愿意这样看着卫长嬴送走儿子后,自己换身衣裳、赶去苏夫人那里一起全节!
她当年向宋老夫人发誓会尽全力辅佐与伺候的这位主子不是真的没有生路可走!
卫长嬴的武艺与骑术实际上都比沈宣轻描淡写所言的更高明,即使这两年因为相夫教子耽搁了下来,但正常来说,坚持一下,骑马跟上队伍绝对没问题!尤其是,卫长嬴还有一匹好马,狄人送的“赤炎”,放在骏马成群的草原上,那也是一等一的好马!
可主仆两个心里都清楚:要不是有“赤炎”,兴许,卫长嬴就能走了!
因为沈家虽然有十几匹从刘家弄来的、跟“赤炎”不相上下的好马,相对于这次突围来说,还是太少了。更何况之前沈藏机跟沈舒明被打发去西凉,带走了三匹;沈藏锋攻打燕州,也带走了两匹!还要留两匹给坚决留下来断后的沈藏厉……突围时作为沈家骨血当然乘坐最好的马,这样,就不太够了。
尤其是位置重要的死士,一个不小心就跟不上主家,只能断后、无法尽到护卫的作用——甚至不小心一点,还会在人群里跟主家彻底失散!这样的话这死士却又有什么用处呢?
所以如今沈家要突围、出了城后要在以骑射闻名、产马也出名的戎人手底下逃命,一匹好马那就是一条命、甚至几条命!
……那匹“赤炎”,由于卫长嬴没有被列入突围人选中,所以名正言顺的由一名贴身护卫沈宣的死士骑乘。若这名死士出了意外,其他人也能换乘。总之“赤炎”这样的好马,在今日,那是比什么财宝都珍贵、都重要!
假如卫长嬴也要随同突围,众所周知“赤炎”是狄人送给她的,她在沈家身份可也不低,她不骑,谁来骑?即使她懂事,主动让给旁人——让给谁?做长辈的不好意思抢、做平辈的也没脸夺一个女流的坐骑、死士的马居然比嫡媳还好……卫家能没意见?传了出去,都说沈家亏待媳妇!
更重要的是,卫长嬴不是普通沈家媳妇,她将会是未来的沈家主母!即使这次她让了马又活了下来,这种涉及生死的大事,心里多多少少会有芥蒂。
沈宣跟沈宙当然不怕她这样的芥蒂,但平辈呢?晚辈呢?沈藏锋又素来宠爱她,她还有两个嫡子,即使以后都没有孩子了,只要沈舒光与沈舒燮好,她地位将稳固如山。熬死了长辈们,撺掇着丈夫跟儿子收拾沈家其他子孙给自己出气……沈宙也许没考虑到这一点,沈宣是绝对不想看到这一点!
——但纵然没了好马,黄氏坚信卫长嬴还是有机会逃命!
“您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婢子给您收拾成寻常妇人!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种!如今帝驾带头要从东门撤退,南门北门一准人少、追杀的戎人也少!您从南门走,去凤州,琴歌和艳歌都认得路,她们两个能过来,一准能陪您回去!”黄氏死死抱着卫长嬴的腿,大哭着请求,“您不能死!您真的不能死!您想想老夫人、想想夫人!想咱们家老阀主还有大老爷!您是老夫人唯一的亲孙女啊!老夫人这把年纪了,怎么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
卫长嬴面上两行清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到腮畔,可她却一点一点的剥开了黄氏抓住自己的手指,低声道:“姑姑,我知道……我这会换身装扮,带着艳歌他们抛下这里、混进百姓,兴许能够活下来。可你别忘记了,光儿和燮儿是被他们的祖父叔伯带走的!”
“公公不允我跟着突围,一来为了‘赤炎’,二来就是因为我是曜野的妻子。我突围要是太平无事也还罢了,一旦有失,死在乱军中,到底不好看;何况万一落在戎人手里却不及自尽……那曜野脸往哪里放?光儿跟燮儿以后要如何自处?姑姑,现下不是我出阁前一年那会子,那次本就是污蔑,而且也没人能拿出确凿的实证不说,我当时尚且有清白的证明!”
卫长嬴咬紧了唇,手臂微微颤抖,却还是坚决的掰开黄氏又一根手指——如果可以,她怎么可能就这么赴死?!可两个孩子被带走了,为了他们,她必须听从公公的暗示!
“而且……这次戎人破城破得这般古怪诡异,曜野所在的燕州,更在帝都之前!他如今怎么样了,我想都不敢想!我出阁前的那场劫,是他帮我才能够那么轻松的过了。这次假如他……那光儿跟燮儿往后能靠的,就是他们的祖父叔伯了!我听话,他们才能多得些怜惜!”
黄氏虽然使尽了力气,可她哪里挣得过自幼习武卫长嬴?
眼看就要被卫长嬴脱身而去,黄氏忽然福至心灵,大哭道:“我糊涂的少夫人哟!您若是当真怜惜两位小公子,您怎么能指望阀主他们?阀主为了一匹马就能逼您留在这里去死,咱们公子在还好,咱们公子要是也不在了,两位小公子那么小,阀主这次又是把所有男嗣都带走的——除了大公子自己愿意留下来——到那时候两位小公子还能跟之前那样受重视么!”
“越是公子可能不测您越是要活下来,纵然阀主他怨恨您不听话,可您还有卫家!您是有娘家的人!您想想,如今咱们大老爷身子是大好了,往后瑞羽堂必然是大老爷跟家里五公子的!这两位都是您的骨肉至亲,即使您在沈家站不住脚,带着两位小公子回娘家住,难道他们还会给您脸色看吗?”
黄氏死死揪着她的裙摆,流着泪道,“旁的人不说,咱们家六老爷的平生您是最清楚的!你看看六老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可不管是在知本堂还是咱们瑞羽堂,他要么韬光养晦要么被猜忌!这都是因为没有亲生父母的看顾,即使自己有才华,旁人的父母哪能不顾着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向着不是亲生骨肉的人呢?您真的要两位小公子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吗?!”
这话说得由于将两个孩子交给公公带走、而强迫自己遵从公公的意志以为儿子们换取一份怜惜的卫长嬴大怔!
“两位小公子还小,全赖父母撑腰……公子至今生死未卜,您就这么饮了鸩、悬了梁,难道真的忍心看两位小公子失去所有扶持、寄人篱下吗?”黄氏哽咽着道,“纵然往后卫家会照拂他们,但山高水远的,如何能比您在?”
黄氏才不管卫长嬴突围时万一不幸遭遇大批戎人无法脱身、或者恰好被哪里飞来的冷箭偷袭,以至于身死中途,不如在府里全节好看;更惨一点就是卫长嬴自己说的那样,万一遇到无法抵挡的敌人却不及自尽卫节,那可是……
黄氏现在满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若叫少夫人去了上房见到夫人,一准是被夫人劝说自尽!但少夫人若肯逃命,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有一线生机当然要抓住!
卫长嬴如今是母亲,全心全意为两个儿子着想,即使放弃可能的生路,为了儿子平安逃脱后的前程考虑她也甘心情愿。
但黄氏却是宋老夫人栽培出来的,她当然是从宋老夫人的角度着想。
卫长嬴乃是宋老夫人亲自看着长大的唯一的嫡孙女,沈舒光跟沈舒燮这两个曾外孙,宋老夫人当然也喜欢——但老夫人见都没见过他们,喜欢他们无非是因为他们是卫长嬴生的。
在这母子之间选择,宋老夫人肯定会选择自己宠爱万分的亲孙女,而不是亲孙女的子嗣。因为只要亲孙女好好的,孙婿也活着,没了的子嗣,伤心过了,再生就是了。
这话听着冷酷,可事实就是这样……没见过面,感情到底浅。
黄氏虽然是陪着卫长嬴看着两个小公子长大,可她要对宋老夫人交代,那当然是优先考虑卫长嬴的生死!
卫长嬴若当真死在这帝都,她就是陪着殉了主,那将来等宋老夫人也去了,到九泉之下她也没脸跟故主交差!
所以黄氏自然是想方设法的劝说卫长嬴逃生,至于说什么名节什么沈宣的态度之类……只要卫长嬴活下来了,自有宋老夫人去操心!
……只要活下来了,实在不行,就把两位小公子接了,回瑞羽堂去住,作为大房唯一嫡女、在娘家时出了名的得宠的卫长嬴,还怕娘家亏待了她?最多两位小公子前程渺茫而已,两位小公子到底是沈家骨血,只要足够能干不怕沈家会亏待他们,实在扶不起来,卫长嬴的嫁妆哪怕经过戎人掳掠,都够他们几代富贵了!
黄氏连哭带劝,句句都说到了卫长嬴最担心的地方——本来她一身武艺、还有宝马良驹,却在这儿束手待毙,不就是为了儿子好?可现在照黄氏的说法……反而会坑了儿子们?卫长嬴急速思索了下,就松了掰黄氏手的劲儿,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道:“先……先给我换身外头庶民的常服!”
“哎!”黄氏听她可算松了口,不由大喜!
哪知这时候,外头满楼匆匆奔入,没看到卫长嬴就嚷道:“三少夫人,您怎么还没去上房?!”
背对着满楼、正踉跄着爬起的黄氏眼神陡然转为刻骨的阴寒,暗暗瞥了眼艳歌与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