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了城东季宅,卫长嬴等不及倪薇漪来开门,就令左右把门砸开,一窝蜂的抬了江铮直奔后院。
中间黄氏派在这儿伺候的倪滔夫妇闻声赶出,在月洞门前撞见,看一群人强盗似的破门而入,还抬了个人,晓得是强行求医来了,都是惊怒交加。正待喝问,晃眼看见母亲黄氏也在其中,正满脸着急的跟在了一个艳丽的华服少妇身后,不由一惊!
这功夫,卫长嬴已经先问他们:“季去病在什么地方?快些叫他出来救人!”
倪滔没见过她,然见母亲随侍在侧,也晓得身份了,下意识道:“神医就在后头。”
照着他的指点果然在后堂把季去病寻了出来——季宅素来安静,卫长嬴带着这么一大群人闯进来,喧嚷之声尘嚣甚上,季去病居然还悠闲的倚在一口鱼缸前慢条斯理的捏碎点心喂着缸里的锦鲤,卫长嬴当先掀帘进去,他头也不抬的道:“说了不治就不治,要命一条随便你拿去!”
卫长嬴咬着牙发狠道:“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惜命!”
这医术许已冠绝海内的名医坏脾气简直比医术还要厉害,出身尊贵向来没人敢在她跟前出言不逊的卫长嬴觉得自己这两回忍他也忍够了,当下就要令随行的家奴上来动手,非迫着季去病出手不可!
然而家奴还没上前,朱磊却忽然从人群里急步抢出,奔到季去病跟前,狠狠一个头磕在了地上——这一个头磕得太过响亮,着实连听到的人都替他疼,朱磊却是一言不发,砰砰砰连磕三下,额上已经见了血,才沉声道:“凤州朱磊,恳请神医救家师一命,朱磊身无长物,只要神医愿意救家师,朱磊这条性命就是神医的!”
季去病果然不愧传闻,却是软硬不吃,冷笑着道:“我这一双手,可活人无数,可死人无数,性命于我,家常便饭耳,有何可贵?”
卫长嬴忍无可忍,踏前一步,冷冷的道:“你既然这样不识抬举……”
“神医爷爷!”忽然一个稚声打断了她的话,却见倪薇漪费力的从人群里挤出来,一边小辫子上的绢花都歪了,她快步跑到季去病跟前,大声道,“神医爷爷您昨儿个输棋说答应薇薇一个条件的!薇薇当时没想好要什么,如今却是想好了,就是要您这会……”
季去病哼了一声,截口道:“你莫忘记昨日.本是你输了,却耍赖悔棋才赢的。”
他这样说,气氛仍旧激烈,冲突一触即发。
倪薇漪状似不觉,嘻嘻笑道:“不管怎么赢的,横竖是薇薇赢了不是嘛?神医爷爷说,人无信不立,薇薇都记着呢!难道神医爷爷自己反而不记得了?”
季去病虽然脾气不好,难相处的程度比起顾乃峥来也不遑多让,甚至还有过之,可脸皮却未必有顾乃峥厚,被个小女孩子当众质疑信用,脸色一僵,就露出沉吟之色。
见这情形,黄氏暗擦了把汗,忙拉住卫长嬴,圆场道:“微微不许胡说,神医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赖着你一个小孩子!”
朱磊觑得机会,忙继续苦苦哀求:“求神医救家师一命,神医日后但有驱策,赴汤蹈火,朱磊绝无二话!”
卫长嬴耐着性.子默数,一息、二息、三息……就在她忍耐不住即将发作前一息,季去病终于一拂袖,把点心全部抛进了鱼缸,冷声道:“念着小微微的面子……把人送到东厢去!”
黄氏一家齐齐松了口气,倪滔忙殷勤的对抬着江铮的众人道:“诸位这边请!”
季去病进东厢里去为江铮诊治,倪滔夫妇忙不迭的招呼众人落座,端茶递水——黄氏又连连劝解开导,卫长嬴才冷静下来,呷了口茶,瞥见倪薇漪俯在旁边的鱼缸上,挽着袖子捞之前季去病随手丢下去的点心——这小姑娘生得粉妆玉琢的,此刻嘟高了小嘴,踮着脚、哭丧着脸奋力捞点心的模样很是可爱,卫长嬴闲着无事,就想逗逗她,就道:“今儿却是欠了小微微一个人情,小微微可有什么想要的?”
“回少夫人的话,少夫人若能让祖母和端木姑姑都不叫婢子‘小微微’就好了。”倪薇漪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头上立刻被黄氏轻轻打了一下,笑骂道:“说的什么话?少夫人问话,你连头都不转一下,我是这样教你规矩的吗?”
倪薇漪委屈的道:“祖母你看这一鱼缸的点心,还不快点帮我捞!一会鱼全要死了!”
卫长嬴惊奇道:“这一缸鱼是你照顾的?不要怕,方才丢点心下去的是季去病,咱们都看到了,赖不着你!”
“回少夫人的话。”因为被黄氏打了下,虽然不疼,倪薇漪此刻还是跳下缸,草草行了个礼,差点哭出来的回答,“这缸鱼是婢子拿月钱出去买的,因为没有地方养,神医爷爷就说养在他这睡莲缸里,平常神医爷爷也帮着喂一喂。结果方才神医爷爷不高兴了,把点心全扔了进去——这么会子,鱼都吃了许多,想是到了晚上,就要全胀死了!”
卫长嬴之前看到季去病把一把点心丢进缸里,引得群鲤争食,也觉得这些鱼怕是活不久了,只是挂心着江铮,自无心思管几条锦鲤,而且她还以为这鲤鱼是季去病养的……如今才晓得是倪薇漪私下养着的,却因为这小姑娘帮着他们说话,叫季去病这小心眼的名医记恨,故意要害死她的鱼……
想到这位名医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孩子计较……卫长嬴真心觉得无力,顿了一顿才道:“你别难过了,想要什么鲤鱼,告诉你祖母,回头爱买多少就买多少,都记我账上。”
又说,“用季去病的睡莲缸养鱼不可靠,再叫你祖母给你买个大的鱼缸,搬你住的屋子附近去,藏好一点,别叫这小心眼的季去病再找着了。”
倪薇漪难过的道:“谢少夫人,只是为了买这些鱼,婢子攒了好几个月的钱呢!如今就要死了,婢子……婢子……”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卫长嬴看着觉得怪不忍的,挥手止住黄氏呵斥,叫了她到跟前,亲手拿帕子替她擦着脸,温言细语的安慰了好半晌,又许诺往后接她到金桐院里去玩耍,看自己院子里小池塘里的金鱼云云……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才叫倪薇漪止了泪。
哄完这小姑娘,卫长嬴也觉得有点疲惫了,环视左右,正要打发人去东厢房探一探消息,却见季去病一脸疲色的走了进来,也不管四周之人,径自往主位上一坐,拿起案上茶壶,黄氏忙利落的翻起一个倒扣的茶碗——只可惜她动作再利落也还是太迟了,但见季去病也不知道是渴极了还是累极了还是……总而言之这位海内名医毫无形象的执了茶壶,张嘴衔住壶嘴,咕嘟咕嘟咕嘟……犹如市井中人般好一顿牛饮,才拿袖子一抹嘴,长长吐了口气!
……卫长嬴捏着茶碗的手不住颤抖:好像,自己喝的这茶,就是那个茶壶里倒出来的?合着,这季去病,平日里都是这么喝茶的?!!
季去病吐完气,疲乏之色略有缓和,扫了眼脸色发白的卫长嬴,哼道:“这人伤得太重,先留在我这里。”
卫长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质问他茶壶的事情——主要是问了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吐出来,抽搐着嘴角问:“江伯多久能醒?”
“这得看你这个主家舍得不舍得银钱了。”季去病左右看了看,叫过倪薇漪,道,“小微微去厨房取些点心来给爷爷垫一垫。”
倪薇漪本来被卫长嬴哄好了,此刻又嘟高了嘴:“神医爷爷最坏了,方才故意把点心都丢进缸里想害死薇薇养的鱼!薇薇才不去呢!”
被当众揭穿报复个小孩子,季去病老脸一红,强笑道:“怎么会呢?爷爷那是不仔细滑了手!”
“才不是呢!神医爷爷施针那么快那么准,手最稳不过了!”倪薇漪年岁虽小,却显然不好骗,仍旧嘟着嘴道。
黄氏不耐烦了,瞪她一眼:“哪里来那么多话?快去!”
惧怕祖母,倪薇漪只得朝季去病扮了个鬼脸,才恨恨的跑了出去。
卫长嬴到此刻才有功夫问:“银钱?”
“你们强闯我的宅子,打砸了大门,这许多人一窝蜂的进来,沿途或多或少也损伤了栏杆、草木,难道不要赔偿了?又让我亲自动手救人,莫非求医不要医资了?”季去病冷声反问,“此人住在我这里,难道不要房钱?他接下来日日需要内服外敷,这药钱怎么算?!什么价钱什么药,多少银钱多少上心,你懂不懂?”
卫长嬴蹙眉道:“这些自然都是我出,你开个价罢。”
“你这样的富贵中人,开少了怕是折了你面子。”这是卫长嬴迄今听到季去病唯一夸自己的一句话,代价自然不小,季去病淡淡的道,“先付一千两黄金罢,等人痊愈之后,再付多少,看我心情……横竖凤州卫氏和西凉沈氏的名声,不会赖了我的钱!”
“一千两黄金?!”饶是卫长嬴做好了他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也不禁愕然,“你莫不是病糊涂了?纵然你是海内名医,岂有这样高价的道理!”
这时候大魏逐渐衰微,黄金越发值钱,一千两黄金——多少人几辈子都不敢想到能有这样一笔钱财,更遑论治一次伤就收这个数了!
卫长嬴本来觉得季去病再贪心,要个几百两银子,给他就是,却不想他还真敢开口!
季去病见她这么说,就冷笑,道:“你若是嫌贵,这会就把人抬走!”
卫长嬴沉下脸来,道:“按说当年令祖父出事,我家也算救过你一把。即使你后来流落坊间,我家长辈没管过你,然而免除你流放西凉之苦总是一份人情!后来你救了我父,可想来也知道我祖母一点都没有亏待过你!不过是拦阻你去西凉,又不是没派人替你寻过亲眷,你纵然心头不满,至于这样耿耿于怀到了将我卫氏当仇人看待?也不想想当年你家出事,若非几家念及旧情出来说话,今日焉有你在这里的份!你这样自恃医术……”
季去病嘿然冷笑,神情无一丝变化,目光却冷了下来,道:“这些前事都不要说了,你身边人跟你说的,自然是你家怎么都有理,而且占着大头的理!我也懒得跟你个晚辈罗嗦——这么说吧,没有千金也可以,你去和你祖母说,放我去西凉寻我那兴许还在人间的小叔父,我立刻给你磕十个八个哪怕一百个响头赔罪!如何?”
“……”卫长嬴沉默了一下,道,“你挂心你的叔父,我亦惦记着我的父亲,你叔父兴许在人间好好儿的未必需要你去解救,我父亲却缠绵病榻没有一日离得了你的药。你说千金那就千金吧。”
她以为季去病会继续嘲讽,哪知季去病却只是嘿嘿嘿的笑了几声,淡淡的道:“所以我看到姓卫的就不痛快,一般挂心亲人凭什么次次事事都要依着你们为先?”又道,“你既然舍得为个侍卫出千两黄金救命,又能够理解挂心亲人的忧心如焚,为了你父亲,忍我冷嘲热讽又怎么了?”
卫长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道:“那么你要我向你磕十个八个响头赔罪吗?”
季去病却忽然掩去了愤世嫉俗之态,恢复如山间高士的闲散与漫不经心,像是之前根本没和她吵过一样,道:“你这侍卫伤势沉重,所用之药价值不菲,先放三百两银子下来,等不够了我自会打发人去告诉你。”
他又忽然这么好说话了!
卫长嬴蹙眉盯着他看了半天,见季去病没有嘲弄的意思,这才狐疑的吩咐黄氏:“回去之后送五百两银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