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当年景色,依旧是绿意葱葱。
夏语冰立在一望无际的云泽川边,目光缓缓掠过周遭的一切。
流水滔滔,倒映着她的身影。
依旧是美丽的,妖娆的,无可比拟的。
时入初冬,江风凛冽,吹得她粉紫的衣袂连同散落的彩色长发翩跹起舞,仿若蝴蝶,随时会飘然而去。水中的影子便更显妩媚多姿,仿佛流成一段色彩,就要溶进这脉脉的江水中,顺水飘远,渐至消失。
此等韵致,足以令世间女子嫉妒和汗颜,更足以令天下男子动心,动情。
然而,却偏偏有一个人,跟了她许久,望了她许久,那双黑如子夜的眸子始终不见半分波动。
她就这样立在江边,不移不走,从夏末到冬初。
而他就这样守在一箭开外,不语不动,从日出到日落。
她笑。
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
当年,上一任圣主将这个位子传给她的时候,曾经抹去了浮生镜里映出的一道影像,只对她说,此生此世,只能守在云泽川,不得见外人,更不能随人离开,方可保一世平安。
她没有看到那最后一幕影像,仅口里应着,心下却不以为然。
身为圣主,自然要守住圣地,而云泽川地处隐秘,又有结界环绕,外面的人轻易寻不到此处,又如何得见?
圣主自是能感到她的漫不经心,只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她成了圣女,成年累月的囿在这一片僻远之地,自是无趣,所以自打接管浮生镜,便以各种手段意图重现那一幕,然而……
久了,她也倦了,思谋着既是要永远留在这,自是要同其他的圣主一样活到最后,然后将浮生镜传给下一任圣主,把眼一闭。
不过她倒是起了额外的心思,她想若是到了自己的那一日,一定也要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她的继承人也云里雾里的颇费思量。
云泽川多是无事,唯有的波澜就是又有哪个不甘寂寞的跑了出去,在外面惹了官司,然后人家寻上门来。
当然,那些人是找不到他们的所在的,只是违背圣规的人必要受到严厉惩治。
云裔圣规很多,不过说来说去,都是不许入世,所以每每惩处,她是必须出现的。
自是要将不守规矩的人抓回来,自是要审问,自是要表现愤然,只是……
她为什么对这些违规者如此同情,又如此羡慕?他们都说,外面的世界远不如云泽川,有战争,有纷乱,就是一片和平,也要彼此算计。可既然如此糟糕,为什么他们还留恋不舍?为什么毫无悔意?为什么许多族人听了这番说辞,又见到如此恐怖的惩罚之后还会心生向往,以至于不顾被结界切割得遍体鳞伤也要跑出去?而且那些前去抓逃亡者的人竟然亦一去不返……
渐渐的,她由初时的愤然,到平静,再到沉默。
只是,她惩治的手段却一次比一次残酷,看着那些违规者的惨状,听着他们的呼号,她的心里竟然涌出快意。直到有一次,自小一起长大的侍女晓薇有些嗫嚅的问她:“圣女,你是不是嫉妒?”
嫉妒?
她好像头回听到这个词。
嫉妒……她会嫉妒吗?从小到大,她就是最美的,最聪明的,最优秀的。所以上一任的圣主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她,那些长老亦无半点意见,她好像就是为这个位子而准备的。
当然,作为女人,总会有弱点,那么云裔女人的弱点就是一旦有孕,便法力尽失。
可是,她不怀孕不就可以了?所以,她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犯得着嫉妒别人吗?
可是这个词就像在心了扎了根,长了刺,每每想起,都觉疼痛难忍。
她开始审问那些个被抓回来的人……
“我美吗?”
“我是这世上最美的人吗?”
答案毋庸置疑,然而她愈发愤懑,因为她这样一个无与伦比的人,为什么要囿于这一方天地,不得施展,不得让世人倾慕她的美貌?
是了,她是圣女,纵然所有人都能出去,唯她不可以!
她开始焦躁,开始跟身边的男人云雨,因为她想就此证明她果然是最漂亮的人,所有的男人都应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果真成功了。
可也算不得什么成功,因为他们对她毫无抵抗能力,她只需一个眼神,他们就乖乖上前为她奉献一切,哪怕是要他们死。
她再一次觉得无趣了。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在这个闷死人的鬼地方孤独终老的时候,一个来自繁华又混乱的世界的男人出现了。
那一日,她在浮生镜里看到他,看着他不同于云裔男子的挺拔傲岸的身姿,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鼓胀结实的肌肉,不觉浑身焦躁,脑中浮想联翩。
她亦没有忽略他眼中的焦灼……难道又有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出去惹了麻烦?
以往,面对类似的事件,她只是暗笑,终于又有事可做了,而今天,她忽然想把惹了这个男人的家伙揪出来撕碎……竟敢勾引他?!
可是当他走过浮生镜,她忽然明白了……
她看着他向她走来……魁伟,傲岸,凌厉,霸悍,仿佛巍巍青山于林海中呼啸。
于是,她露出有生以来最为醉人的微笑。
这个男人,是她的了……
手段?
无所谓,反正她一向不是正人君子,只不过……
原本,她只是想将他留在云泽川,然而……
她看着他强有力的臂膀,可以担起千钧又能压倒一切的气势,她仿佛看到自己站在一只苍鹰的脊背上,于空寂浩渺的鸣声中,盘旋飞翔,鸟瞰天下。
似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说动了他。当然,打的是那个女人的名头。
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是天下最美最出色的女人,她从来不用为俘虏一个男人的心而犯愁,可是……
她用尽手段,包括在独情蛊里下忘情咒,却始终无法令他忘记那个女人。
而且为了保留有关那个女人的记忆,他不惜饮食处子血,将自己炼化成魔。
她无论做什么,哪怕是助他夺取天下,亦不曾真正得了他的心。
当然,他由原来的抗拒,愤怒,也渐渐对她变得温存,体贴,会让她开心,让她愉悦,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对人事生涩的男人了,有时,她甚至会觉得,他真的爱上了她。
然而,她知道,这不过是自己在欺骗自己,他如此这般,只是不想自己猜到他的心事。
可是,她愿意这样欺骗下去。
只是她不曾想,他会跟晴波……
那些年,除了她,他当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就包括月璃樱。
月璃樱对他有情,他也不是不知,但是……
她知道,他是为那个女人守着,而自己若没有用独情蛊,他又如何能够臣服于她?
结果,她竟然放松了警惕,而他违背了对那个女人的承诺,竟然只是为了对付她?
是了,是她害他背信弃义,害得那个女人投入别人的怀抱。
他恨她!
然而若一切重来,她依旧会不改初衷。
直到他反过来对付她,悄无声息的解除了她的灵力,设计她怀孕,而她竟然还在为怀了他的孩子而喜悦,却不想……
她“承欢”于他亲手培制的人偶身下,他竟然欣赏得津津有味。
那眼中,不是被羞辱的痛苦,而是仇恨得解的快乐。
是了,他恨她!
他要通过对她的折磨,来洗刷自己的屈辱,来缓解失去那个女人的痛楚。
她如今方知,原来,那个女人才是他的蛊,是真正无解的独情蛊!
是那个女人的血,牢牢固定了他的记忆,任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清除的记忆。
然而即便没有那碗血……
她笑了。
输了就是输了,她夏语冰从未输过,所以,才不知这个字究竟该如何去写,如何去念,她甚至忘记了这个字。
神龙寄主……
是了,她怎能斗得过?
是了,只有这样想,她的心里才好过些。
如今,她有点明白,上一任的圣主为什么给她取这个名字了。
夏虫不可语冰……
原来如此。
那么,那被抹去的最后一幕影像,到底是……
然而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一切都结束了……
水波粼粼,如同这数载的光阴,每一丝波动,都浮起个片段,然而注定是碎的。
风,卷来水面的雾气,轻纱一般笼罩了她,那么柔软,那么温柔,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个早上,她还不是圣女,坐在水边洗漱,偶然被人得见……
那个男子……
当时水汽濛濛,她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当时,她有点慌张,立刻隐去了身形。后来,她听人说,那人在附近等了她很久,很久……
她又回头望向那个一直立在远处的人。
时近天亮,水面雾气越大,她已经看不到他了,但是她知道,他不会走,因为他在等……
他在等什么呢?
笑。
笑声清泠,如水波轻唱。
笑声快乐,眼泪几要夺眶而出。
她闭上眼,长睫轻颤,唇角微抖。
即便如此,亦是无法恨他啊。
既是如此,她不妨再成全他一回……